第二天早上起來,依然不見鄒明遠。

打聽一番下來,說是繼續和重要人物接洽。

編導的缺位,讓阿甘喜憂參半。喜的是,自己工作的自由度高了;憂的卻是,萬一這位爺回來隻好看到自己剪輯的素材不滿意,那豈不得重來。

想到這,阿甘就頭大如鬥。他便對梁阿吉導演直言,請他批示。

梁阿吉想了想,說:“按照鄒編導之前的指示,抓有趣的,有碰撞的素材。”

這話說了等於沒說。阿甘覺得,唯一的應對之法就是,拍,使勁拍。

於是,作為拍攝組的組長,阿甘便跟另外兩位成員交代好,一定要多拍。

整個上午,讓阿甘最有拍攝欲望的是,張金龍、葛芳那一組。

在這之前,阿甘做過一些功課,知道“江南木工巧匠皆出於香山”的說法,也知道香山幫最有名的功夫,是木雕、磚雕和彩畫。

於是,阿甘猜想,張金龍和葛芳的結合點,應該在“磚雕”上,雖然此磚非彼磚,但必有相同之處。

果然,葛芳就邀請張金龍,去欣賞逢春小院裏的禦窯金磚。

因為造價高昂,逢春小院裏,隻有三個等級高的房間鋪設了金磚。

張金龍緩步走進去,叩擊地板,但卻沒說什麽,似乎有些不以為然。

葛芳早知他有此反應,便從隨身背的帆布袋裏拿出一把榔頭,遞給張金龍,說:“張老師,你且敲一敲。”

張金龍皺皺眉:“敲地板?”

“對!這是禦窯金磚質量檢測最好的辦法。”

張金龍將信將疑,拿過錘子掂了掂分量,挺沉。

他蹲下身去,在錘擊金磚之前,又瞅著葛芳,打趣道:“葛老師,這要是錘壞了,我可賠不起……”

“我賠,我做一塊便是。”

幾米之外,攝像機還開著,阿甘正認真攝影。

張金龍這才放心一些,拿著榔頭照著金磚錘了下去。

有回聲,但不夠響亮,很明顯力道有所保留。

葛芳笑道:“我們檢驗的第一條標準就是‘敲之有聲’。您盡管敲!”

再次拿起榔頭,張金龍蹲在金磚上,一連敲了好幾聲。

這一次,他用了點兒力氣,傳回的聲音也硜硜然,如叩在金屬物上。

“好像敲在了空心磚上。”張金龍評價道,他又加大力道敲了幾下,發現金磚上並無任何異樣,不由稱讚道,“這要是敲在磚雕上,多少有點裂痕。”

在香山幫的匠作技藝中,磚雕是非常重要的一環。

舉凡蘇州園林,無論大小,無論知名與否,都有那麽幾座磚雕門樓。

相對於木雕來說,磚雕可供發揮的空間更大。因為磚的質地更為細密,雕刻起複雜圖案來更得心應手。譬如戲文、故事,數百個人物被雕琢上去,無不栩栩如生,活靈活現。

聽張金龍如此說,葛芳忙擺擺手:“磚雕是藝術品,強調的不是耐用,不能這麽比。”

頓了頓,她又補充:“不僅是藝術品,還是供人仰望的神品。”

這是說,磚雕的位置極端高。也恰恰是因為磚雕大多在門樓上,借了屋簷的蔭蔽,往往被保護得很好,有如神佑。

看完禦窯金磚後,張金龍、葛芳出了房門,幾轉之後,來到一處門樓磚雕前。

阿甘一直跟拍,把鏡頭拉到磚雕上的細節。

隻見屋簷之下,有磚雕的鬥拱,精致玲瓏,形狀與木製的無異,但隻起裝飾作用。

再往下來,“春色如許”四字門匾的上下左右,都有磚雕。把磚雕所刻內容連起來看,似是連環畫卷一般。

阿甘認不得這是什麽,但葛芳看了一會兒,便問張金龍:“張老師,這組磚雕刻的可是《牡丹亭》?”

張金龍微笑頷首:“是的,葛老師好眼力啊!”

“這不難猜。門匾刻的是‘春色如許’,可不就是‘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麽?”

“正是。”

“這似乎是雕的‘驚夢’?”

“對,沒錯,您看這雕工怎麽樣?”說著,張金龍從包裏取出一把放大鏡。

葛芳對著放大鏡,細細凝視,良久才點評道:“場景生動,人物惟妙惟肖,真是良品。”

“工藝水平很高,起碼有三十年以上的功力。”張金龍感慨萬千,“住進來的那一天,我已經看過了逢春小院裏的四座門樓磚雕。我發現,院子第一代主人,一定是一位戲癡。”

“哦?願聞其詳。”

“葛老師一定知道‘臨川四夢’吧。”

“當然。”

“四座磚雕,分別對應了《牡丹亭》《紫釵記》《南柯記》《邯鄲記》裏的內容。”

“哎呀,這麽好!張老師,您今天可得帶我好好品鑒一番。走!走!”

跟隨張金龍、葛芳的步伐,阿甘把“臨川四夢”都攝入到鏡頭中。

更令他驚喜的時候,逢春小院裏,除了“臨川四夢”門樓磚雕之外,還有多處木雕,都含有戲曲元素。

目之所及,無論是門窗、欄杆,還是隔扇,但有木雕發揮的空間,無不精雕細鏤,

清麗雅致。

隻不過,和“臨川四夢”門樓磚雕不同,木雕作品中很少有夢幻的色彩,更多的是有美好寓意的圖案。

對此,張金龍頗有一番見解:“依我看,第一代主人想表現的主題,既有’人生如夢’的遺憾,又有‘樂業安居’的溫暖。”

他說得頭頭是道,葛芳也忽有所悟。

自然而然地,葛芳對這位主人的生平生出興趣來。他的閱曆一定很豐富吧?

“第一代主人的資料,現在能查到嗎?”

“查不到。從第二代主人開始才有記錄。不過,鄒編導也許知道一點,畢竟,現在院子的主人是鄒逢春。”

“這樣的話,有空可以問問鄒明遠編導。”

兩公裏外的一座茶樓上,鄒明遠突然打了個噴嚏。

覺得自己不太禮貌,他忙用麵紙捂了捂鼻子,稍後才一臉歉意地對貴客說:“對不住啊,可能有點兒感冒。我們接著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