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這整樁事,其實還牽扯著一樁前緣,蘇顏本身對那樁前緣不甚了解,卻也不妨礙她憑著至今為止的經曆,將事情的頭緒理出個大概。

其實自打誤入了回雪迷陣,有個問題便盤踞在她心頭,對於那個問題,她遲遲得不出結論,隻得不斷擱置下去,擱置至今,終於不得不麵對。

至於那個需要她得個結論出來的事,簡單來講便是:她究竟是誰?

當然,在她自己的印象裏,她應該就是蘇顏無異,她的娘親是天君最小的一個女兒,爹爹是妖界的君王,三千多年前她的父君和母妃一同被罰下界曆劫,她便被天君丟給了司命撫養,雖然她的成長過程略微有些坎坷,卻也終究長成了聰明伶俐、心智健全,有人厭、也有人喜歡的普通女仙,這著實沒有什麽好講。

除去前些日子在那處名叫南齊的凡世偶遇自家娘親的轉世以外,蘇顏對自己父母親的印象幾乎為零,畢竟在記事之前,她便已經做了司命的女兒。

可是不知為何,長大成仙的她腦海中卻總是閃過一些奇異的畫麵,那是些零零星星的日常生活的圖景,起初那些場麵還頗為模糊,之後卻像是被一場場的大雨洗過,日漸清晰起來。

記憶裏有座小小的院落,灰牆紅瓦,有夕顏花的藤蘿爬了半麵牆,而牆內生了幾棵桃樹和杏樹,閉上眼睛想像,甚至可以聞到春日的香氣。

院內隻有一座正房,屋子簡潔卻稱不上簡陋,室內陳設幹淨而清雅,出了院子便能看到一條小河,河上架一座橋,雖然並不別致,卻也頗具詩意。

那時,一場煙雨便是一場夢,而她便在那場夢裏長年累月地徘徊,好似要為自己尋個什麽慰藉。

那一副光景,不似天上,更像人間。

蘇顏時常想,那或許便是戲折子裏常常唱的江南,而她也許曾經隨著自己的父母在那裏生活過,至於她的名字,姑蘇的蘇,夕顏的顏,便來自於此吧。

於是在少年時代,她不斷地溜下界去尋找那個地方,也曾流連在真實的江南煙雨中,卻不曾尋到那徜徉記憶幾千年的畫麵——也許,塵世幾經輪回變遷,滄海成了桑田或者高山,那個曾經真實存在的地方,即便真的存在,也早不複往昔了。

遺憾歸遺憾,卻也從不曾動搖過她關於自身的認知——所思所感都是她自己的,是蘇顏的,跟其旁的什麽人無一毫關聯。

直到她莫名其妙地遇上了舒玄,直到她的身體裏莫名其妙的多出一部分來。

那是屬於另外一個人的,雖然模糊的把握不住,可是她確信,在某些引導下,它甚至可以推翻原先屬於“蘇顏”的一切,將她變作完全不同的另外一個人。

就像是傳說中的雙生花,共用同一枝藤蔓,一花燦爛,則一花枯敗。

可是這個念頭有一些不大靠得住,畢竟,晚春早已魂飛魄散了好幾萬年,而她則剛剛仙齡三千,她們二人想要牽扯到一起,約莫有些難度。

而這便是事情的關鍵了。

她半猜半蒙將自己目前的狀態掌握了個大概,卻漸漸地從頭涼到腳,一抹不祥繞在心頭。

她覺得自己還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六神無主過。

緊緊盯著麵前的白逸,有些絕望地問出這個問題:“其實我不該在這裏,對不對?”

不等白逸回答,就又有些頹喪地喃喃道:“我一開始以為師父帶我來的這個空間是虛無的,如同回雪陣一樣,也沒有‘真實’,而我隻需要找到不合理的地方,便能夠徹底從這裏掙脫出去……”又有些沒有底氣地道,“我抱著這樣的念頭,發現唯一的不合理,便是師父他並沒有醒過來,那個時候他明明醒了的,可在這裏,他卻……”說到這裏,聲音已有些發抖,她努力控製好情緒,繼續道,“可是,我其實想錯了吧,這裏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唯獨我自己……”

說完之後抬起有些蒼白的臉,細碎的哀傷掛在眉梢眼角,白逸的心被微微扯動,卻也無能為力。

良久,他衝她輕輕點了點頭,道:“你說的對。”狠了狠心接著道,“這裏唯一的不合理,就是你的存在。”

蘇顏雖然早有準備,可是卻仍舊為他的話心裏一震,從那根繃得很緊的弦上,發出一個近乎危險的顫音。

“是因為我,師父他沒辦法醒來的嗎?”

白逸沒有情緒地點了點頭,惹得蘇顏的心再一次沉落穀底。

她咬了咬唇,好似耗盡勇氣才能問出這個問題。

“是因為我身上有晚春的記憶,還是因為我本身就是晚春?”

白逸沒有回答,她覺得鼻頭發酸,眼眶也濕潤起來。

“因為我是帝君的劫,對不對?”

隨著這個問題問出口,世界安靜了,她仿佛聽到有誰在哭,可是凝神聽,又什麽聲音都沒有,世界安靜的讓人覺得有些傷感。

直到她看到白逸再次點了頭,眼睛裏的色彩不知是同情多些,還是無奈多些,才意識到那個在哭的,其實是她自己——盡管自她口中什麽聲音都沒有發出。

她覺得自己的身體被什麽抽空,抽得幹淨,強撐住身子,將頭埋在雙手間,心裏在那個時候閃過許多念頭,那些念頭將她攪得快要瘋掉,攪得她頭痛欲裂。

可是事到如今,還有什麽想不明白的?

紫微帝君命定的劫自古而今便隻有一個——百日劫,她本以為他的劫早已過去,卻不知命運使用怎樣的手段將他們一步步逼到懸崖邊,他們兩個自始至終都是緣淺,可是就算真的緣淺,她也從未想過有一天他們會麵臨這樣的境況。

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師父他為什麽要救我?”雖然竭力控製,可是一出口卻仍舊是幾乎帶上哭腔,她從雙臂中抬起巴掌大的小臉,道,“將我丟下不好嗎?就算把我丟在回雪陣裏,舒玄也不會將我怎麽樣,師父他又何苦冒險?她明知道同我在一起,會害了他……”

白逸望著她,替她說出那個事實:“舒玄是不會將你怎麽樣。”整理好心情,語調平和地開口,“小白,就像你說的那樣,他甚至會好好待你。”

蘇顏垂下眸子,道:“這就是了,既然如此,師父又有什麽好擔心的……”埋著頭道,“他以為他犧牲掉自己保護我,我會便很感激他嗎?”看不清她的表情,卻聽出她的語氣裏帶一些賭氣的成分,“他難道不知道他若有個好歹,我會恨他一輩子。說不定,我還會跟舒玄跑掉。”吸了吸鼻子,道,“那也好過因為我害了他。”

白逸垂目望了望她放在桌案上因說了違心話而顫抖著的雙手,收回目光,幽幽地反問她:“就算你知道舒玄會抹去你關於蘇顏的所有記憶,喚醒你體內的另一部分,你也願意同他走嗎?”說完之後歎口氣,抄起衣袖為自己倒了一杯茶,接著說,“你家師父會將你帶到這裏,便是為了不讓舒玄找到你,他隻想送你回歸正常的軌道,而不是舒玄的身邊。”說著抬眼看她,眼神清明,“你仔細想一想,真的願意同舒玄在一起嗎?”

對麵的姑娘沉默了許久,終究是騙不了自己,緩緩搖了搖頭,輕聲道:“我隻願同師父在一起。”說完之後又像是意識到另外一個問題,“白逸,你老實回答我,你是如何知道這麽多的?”

就算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他對事態的把握,也超乎想象。

白逸慢悠悠飲了一口茶,不避諱地答:“這自然要問你家師父,若非他拖了本君入夢,本君此時應該在花緣宮飲茶賞花……”似乎為了活躍自方才開始便有些壓抑的氣氛,換上抱怨的語調,“都道紫微帝君最愛清閑,卻不知他擾起旁人的清閑來,倒也是絲毫不客氣。”

蘇顏為此話驚了半晌,終於結結巴巴確認道:“你同師父一同入的回雪陣?”

白逸點頭:“不錯。”

蘇顏滿臉都是不可思議,怪不得白逸一開始就是一副遊刃有餘的模樣,原來早有計劃。

沉默了一會兒。

“事到如今,本君長話短說。”白逸忽然斂了神色,肅殺之氣盡顯,“小白,本君在這裏的唯一理由便是將你帶回去,如今紫微帝君托本君取的東西已到手,隻要你願意,我們隨時可以離開這裏。”

他說完這話,便等在那裏,麵前的姑娘神色變化不定,依舊是蒼白的臉,烏黑的發,濃墨的眸子裏有一些悲傷,在那些負麵情緒的底部又沉著一些倔強和決絕,薄唇輕抿著,終於開口,帶出個問題:“我們走了,我師父呢,我要去哪裏找他?”

白逸目光掃到她手邊的白色瓷瓶,對她輕聲道:“找不到他,不如忘了他,他當年能夠做到的,你同樣做的到。”望著麵前那張漸趨蒼白的美麗的臉,無甚情緒地道,“要忘記一個人,其實很簡單,不是嗎?”

這世上的事就是這樣,他們在一起很好很好,卻偏偏不能在一起,既然注定了不能在一起,又為何偏偏讓他們遇上?遇上了,再將他們分開,然後雲淡風輕地衝他們笑一笑,這就是命運。

“我不要……”白袍的姑娘留下這樣一句話,緩緩站起身子,誰都想將她同帝君分開,她卻偏偏不遂他們的意。

琉璃殿內的宮燈在地上投下彷徨的影子,她便踏著那些影子緩緩往外走,白逸微蹙起眉頭,目送著那個有些冷清的背影。

隻見她身形微晃,步伐也有些虛浮,口中喃喃自語:“我要留在師父身邊,我要同師父在一起。師父……”

白逸終究沒有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