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蘇顏跑出去許久,白逸才聽到一個聲音沒有什麽情緒地問他:“你何苦向她解釋那麽多,直接帶她回去不是更省事嗎?”又道,“她信你不疑,哄她一下對你來說也不是什麽難事吧。”

白逸似乎早知會有此問,輕斂眉目,不答反問:“那你又為何不直接哄了她喝下絕情水?”也不去瞧那正抱臂靠在一旁的紅發男子,接著道,“她對你應該也談不上防備。”

男子麵色微僵,道了聲:“你做不出的事,我哪做的出……”

白逸忽略他的尷尬,淡淡道:“這就是了。”說著彎起眼睛,似乎剛剛意識到同自己對話的人是誰,收起剛才隨意的語調,這般道,“司塵上君來的正好,長夜孤寂,獨酌更添寂寞,若是上君不介意,便陪本君小酌幾杯吧。”

說這話時才抬眼看向司塵,隻見司塵眉間有一抹憂色劃過,麵上又隱約現出一抹恍惚,隻見他幽幽歎了一口氣之後,才緩步走到桌畔坐下,也不開口,直接接過白逸隨手化出的酒盞,將其中清酒一飲而盡。

白逸眯著眼睛看了看他,自己也無言地飲盡了杯中酒。

二仙默默對飲了三杯之後,才聽得司塵有些失落地開口:“……她萬萬想不到吧,那另外一朵百日蓮的精魂,竟附在自己身上。”將酒壺撈到手上,又為自己斟了一杯,眸色漸漸向夜色深沉處沉下去,“這件事,‘那位上仙’是自何時開始知道的?”

白逸知他口中所言“那位上仙”指的是紫微帝君,可遇著這個問題卻含笑搖了搖頭,表示不知,口中卻道:“本君隻知,百日劫是紫微帝君的劫,他若是聰明,就該遠遠避開。”又道,“可是本君與他相交甚久,還從未見過他將一件事情放在心上的樣子。對他來說,劫來了便擋,如是而已。”

他說到這裏,目光裏一派渺茫,司塵看向他,發現麵前的玄袍神君一副思及往事的神態。

隻見他笑著搖了搖頭,似乎有一些無奈:“當年的百日劫來勢凶猛,天地都為之動**了好幾分,他這位正牌的當事者卻是一副身外人的模樣,就連那個喚作晚春的小仙在蓮開之時衝散了形神,他的眉頭都沒有皺一下。”頓了頓,幽幽道,“說他冷情,其實也並沒有冤枉他。”

司塵蹙著眉頭聽到這裏,語氣裏帶出一些涼意:“像他那樣的上仙,高高在上慣了,脾性自然寒涼一些。”

這話乍聽下去好似是要為帝君開解,實際上卻暗含了譏諷,司塵因為私怨對帝君印象不好,這也無可厚非,隻是這醋意擱了許久,首次當著旁人的麵發泄出來,卻隻惹來了自己尷尬,麵頰不由得微醺。

白逸也不駁他的話,繼續說下去:“你說的倒也沒錯。不過你年紀輕,也不怎麽同他打交道,自然不知他性子,”慢悠悠道了句,“他不在乎的,自然動搖不了他。”

司塵為這話一震,握了握手掌,道:“那他在乎的呢?”

白逸沒有回答他的話,好似這是個不言自明的問題,司塵也覺得自己問了個不需要回答的問題,兀自沉默下去。

其實若說他因男女情事惱恨紫微帝君,仔細想想,卻沒有惱他的道理。

他同蘇顏的緣分早就斷了,若不是他當年愛麵子,沒有向她早早表明心意,他同她說不定也不會有今日的遺憾。

可是他有時也會忍不住想,就算他們果真在一起了,在她見到紫微帝君的時候,還是會不顧一切地愛上他——除非他有把握讓他們一生都不得相見。當然,如若他真的同她在一起,鐵定不會讓旁人覬覦她,可是往往並沒有如果。前一種如果沒有,後一種如果也不存在,有的隻是既定的事實。

這世上許多事情都有主意可想,卻並沒有一種主意可以告訴他,當自己愛的人愛上了旁人,他該怎麽辦。

事到如今,他仍舊模模糊糊地記得,當年他的父君知道他心意之後這樣問過:“這天底下那麽多姑娘,你為何偏偏喜歡她?”又問他,“那姑娘性子如此野,又是個半妖,哪裏配的上你?”

他為了自家父君看不上她而同他大吵了一架,心裏道,她也有安靜美好的時候,也有性子乖順的時候,可是比起安靜乖順的她,他卻更喜歡看她跌跌撞撞的樣子,喜歡她為一些無聊的事耗神費心,還喜歡她將事情弄得一團糟,那些旁人覺得不好的部分,他卻覺得很美好,想起來都能彎起嘴角笑。

後來,有廝混在一起的朋友趁他酒醉套出他這樣的表白後,這般為難他:“照你那樣的說法,這世上有太多像她那樣的姑娘,認真而迷糊,無聊又充盈,跌跌撞撞卻又勇往直前,就像你的她一般,她們除去那些不好的部分同樣都很好,而那些好的部分你又如何假裝看不到?”

他記得自己想也沒有想就回答:“她們都很好很好,可是我偏偏不喜歡。”然後反問對方道,“這又有什麽辦法呢?”

是呢,並不是沒有主意可以解決這個問題,隻要他能夠愛上旁人,便再沒有什麽好抱憾的。這世上什麽都不多唯獨人多,除了她以外更是有許許多多的姑娘,她們都很好很好,可是他偏偏不喜歡。

而如若那位帝君也是這樣愛著她,他又怎好對他有任何怨言。

回神過來,心裏已不知不覺釋然了許多,可是心中的憂慮卻愈加深沉,忍不住打破了沉默,道:“白逸上仙,敢問這百日劫如何化解?”蹙了蹙眉,又問道,“難道蘇顏尚在,他……便不會醒嗎?若果真如此,又是什麽道理?”

白逸明白他的疑慮何在,他也曾琢磨過,若蘇顏果真是紫微帝君的劫,何以此前一直相安無事,怎麽遇上了個回雪陣,便一切好似破冰溶解般,而所謂天劫也來勢洶洶、勢不可擋了呢?

其中牽扯複雜,饒是白逸這般頭腦靈活的人,也思慮良久,理清頭緒之後,更是不能以一句言明。

這件事本不該他多言,可是看著司塵憂心忡忡的臉,沉吟片刻,終於開口:“若蘇顏沒有遇到回雪陣,她便永遠是蘇顏,就也沒有成為紫微帝君的劫這一說。”他的聲音虛浮,如同一抹抓不住的煙,卻牢牢抓住司塵的心。

“回雪陣之後,她身上的封印被舒玄解開,幾萬年前中止的一切,自然開始重新運轉。”

司塵聽不大明白,不由得出聲詢問:“此話怎講?”

白逸略微理了理頭緒,向他道出一件關於蘇顏的陳年秘事來,那件事就連蘇顏自己都不知道——那時她剛剛出生,自然也無從知道。

她隻知自己是仙妖結合生下的孩子,自然一般是仙,一半是妖,可是她並不大明白自己同那些仙人有什麽不同,她修習仙術雖然比起旁人吃力了些,卻也沒有因為自己半仙的身子而受旁的苦,她甚至感覺不到自己體內有水乳【和諧】交融卻又互相排斥的兩部分,三千多年來,她就像一個正常的仙人一樣成長。

直到去玉清境隨師尊他老人家修習道法,她才懵懵懂懂地明白,原來自己果真是不同的。

師尊告訴她,她體內的靈根原本有二,仙妖各據一半,在受鎖仙塔火刑前,紫微帝君抽去了她的仙根,因此她之所以能夠在火刑中保持形神不滅,其實還得益於體內的妖根。

可是她屬於妖的那一部分卻在火蓮聖境的業火裏被焚燒殆盡,師尊以玉清池水為她重塑仙身之後,她已是完全的仙人。

當時的她聽了師尊的這番話,一半因為自己終於不再是半仙而安下心來,一半又因為失去了自己父君的一部分而有些失落,可是失落歸失落,卻並沒有將此事怎麽放在心上——她是仙是妖其實無甚重要,她隻是她自己。

可是她卻並沒有意識到,師尊對她說這番話時,卻刻意隱瞞了另一件事。

那就是,在她的體內其實還有另外一部分,那是一股奇怪而飄渺的靈動,非正亦非邪,非仙亦非妖,就仿佛天地之初它便存在了一般,不會隕滅,不會消亡,直到找到新的宿主,師尊借著自身法力探尋,在探得那股靈氣究竟是什麽之後,不由得為之一顫。

那是一滴血,也是創世神遺留下的最後一抹意識,而蘇顏就像是一個容器,為了封印它而存在。

是了,怪不得初在鎖仙塔中見到她時,於火焰之中,她於意識模糊之際靈根仍舊在不斷幻化,仔細看過去,隱隱能夠看出那是一朵蓮花的形狀。

這世上除了百日蓮,不會再有旁的,而百日蓮的精氣,為何出現在一個小姑娘的體內,這實在令人匪夷所思。

這件事還要從蘇顏誕生那日說起。

她的生母名喚半香,是天君最小的女兒,按排行,要被天上一眾仙人喚一聲七殿下,想來蘇顏的性子大部分也遺傳自這位七殿下吧,母女二人在個性上如同一個模子出來的。

這位七殿下自小也不喜束縛,再加上時常同司命星君廝混,看多了凡人的命格,便貪戀上了凡塵風景,在某次下界之際,結識了那個美得傾城的妖王。

這世上無人知曉妖王名號,隻在捉拿二人去誅仙台受刑時,聽到半香喚過他一聲“阿淺”,想來,那個“淺”怕是他名字裏的一個字了,又思及他們二人將自己女兒取名做“蘇顏”,那麽他的全名,應該便是蘇淺,然而這一點卻無從佐證。

總而言之,半香和蘇淺不懼天劫,就算違背天道也要在一起,天君本來奈何不得,卻在他們之間得了女兒之後,尋到了將他們拆開的契機。

其實在他們之前,並非沒有仙妖結合的例子,隻不過那些違逆天道的神仙妖精,大多數都在天劫下灰飛煙滅,自然提不上生育子女,可是半香同蘇淺一個仙術卓絕,一個妖法高超,要挨過循環往複的天劫,也不是沒有可能。

想當初天君費盡心思想要將他們分開,也不過是出於為父之心,不願意愛女喪命天罰之下,當年做父親的天君,恨不得將蘇淺找出來抽筋剝皮,可是看到他們二人相攜相持的感情,於心仍舊是個不忍,也隻能狠下一顆心放任他們自生自滅。

直到有一日,半香滿麵憔悴地抱著個奄奄一息的孩子跪到他的麵前,求他無論如何保住這個孩子,而她,寧願接受天界任何刑罰。

她放棄了此前就算同他來個父女決裂也要守護的愛情,隻為了那個一出生便隻有一口氣的女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