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荒,落音穀。

紫微帝君緩步走到扶蘇身前的桌邊坐好,望著他道:“你若願意講,那自然甚好。”

其實在天上,但凡與紫微有過交情的人,大概都知道這樣一件事,那就是紫微帝君興趣不廣——細數起來,下棋大約算作一樁,讀書也算一樁,偶爾也會學旁人侍弄侍弄花草,權當作怡情,姑且也算在興趣之中。這樣的一個位居高位,且莊嚴持重的上仙,對人事卻隻能以“漠不關心”這樣一個詞來形容。

老一輩的神仙約莫記得這樣一些事。

首先是天君大婚那日的婚宴,就連佛祖都不遠萬裏親自列席,其他的小仙自不必說,可唯獨這位坐鎮北天的紫微帝君,隻派了手下的兩位神君月落和日清,送了一副對聯過來,此事雖引來一陣唏噓,卻並無人敢開口苛責,畢竟這位帝君大人的位分在那裏,雖說自古以來習慣將他的行宮稱為“北天紫微宮”,但其實那裏是中天所在,是天界最重要的一處行宮,而他的仙責,則直接關係萬物運轉,就連天君,也動搖不得。

再往後數200來年,天君兒子的滿月酒宴上,咱們帝君到是到了,可是衣冠隨意,實在不像是莊重出席的樣子。但畢竟是本尊親自到了,那麽心意也算到了,天君還是甚感欣慰的。其實當日天君有意讓自家兒子認帝君他老人家做幹爹,為了試探這位帝君的心意,還特意讓人抱了孩子到帝君大人身邊,說希望帝君大人能為這娃取個名字。

帝君也不推辭,隻見他淡淡掃了這孩子一眼,略微沉吟一下,開了尊口:“本君看這孩子麵色紅潤,便叫小紅吧,好記又上口。”隻見那繈褓中的孩子不甚明顯地抖了那麽一抖,“這……”天君甚為為難,宴會上的氣氛開始變得有那麽些沉重,無奈紫微帝君向來不知道什麽叫察言觀色,坐在那裏,一派安閑,最後,總算有一個仙沉不住氣,尷尬地解釋:“尊、尊神啊,這孩子可是個男娃……”聽話之後,紫微帝君“哦”了一小聲,恍然道,“原來是個男娃……”隻見那繈褓中的男娃娃煞是痛心疾首地別過了頭去。於是讓帝君大人做孩子幹爹的提案,就那麽擱置了……

這些事例,其實不過證明了紫微對人事的不上心,對他本人而言,其實都算不上什麽大不了的事,帝君大人自獲仙身以來,就一直按照這樣的步調行在漫漫仙途上,所謂風過無痕,即是如此。

而這樣的他,偏偏對一個比他晚出生了那麽幾十萬年的丫頭,生了本不該生、也無道理生的興趣。

扶蘇從榻上下來,走到桌邊坐下身子,為紫微斟了一杯茶推到他麵前,然後不疾不徐地開講,卻一開口,就是個問句:“你覺得,若是一個沒有仙身,隻有兩千多年法力的小仙入了那鎖仙塔的火蓮聖境,其下場將會如何?”

紫微雖然疑惑他為何問這件事,卻仍然麵不改色,答曰:“輕則打回原形,重則魂飛魄散。”他自然清楚,火蓮聖境之火屬三味真火,本來與太上老君煉丹爐裏的火無甚區別,可老君丹爐裏的火是至純之火,既無惡念也無善念,而火蓮聖境卻自古以來用作懲戒之地,長年累月無數受刑的仙在裏麵化為飛灰,難免會混入惡念和邪念,就算是有仙身的仙被罰入內,受個幾百年的火刑,也難免會落得個仙身盡失,修為盡散的下場,又何況是個沒有仙身的人?

“是啊,若是重了,就魂飛魄散了。”扶蘇的聲音在偌大的房間裏顯得有些虛無飄渺,像是抓不住的遊魚,又像是沉重的歎息,“還好我說的這個小仙運氣一向比別人好上那麽一些,可若說她運氣好,她也不必被自己的師父親手送到天君麵前,也不必被當眾剔去仙骨,自然也不必生生受幾個月的火刑,直燒得神智模糊、麵目全非……”

扶蘇說著,抬眼觀察了一下對麵紫微的神色,雖然這位尊神仍無甚表情,可是他知道,他已經有些動搖了。

扶蘇抬手為自己倒了杯茶,繼續道:“可若說她運氣不好,她卻偏偏被人中途搭救,保住了一條性命,雖然失了仙身和兩千多年的修為,卻因禍得福,成了玉清師尊的座下弟子……”說完這句,他氣定神閑地飲了一口茶。

聽到這裏,紫微總算是有了些表情,眉頭微皺,問了一句:“你說的這個小仙,是阿顏?”問完之後又自顧自地補了一句,“難怪那日見到她身上,有那麽一大片灼傷痕跡……”

扶蘇似笑非笑地望著他。

“你府上的那隻小鯉仙方才說,我曾是阿顏的師父,這麽說來,是我,將她送入鎖仙塔的?”他抬眼看著扶蘇,扶蘇的麵上仍然一副置身事外的高深,隻見他高深地點了點頭,又高深地拿起一塊點心,放到嘴邊咬了一口。

“你難道不想問我,阿顏究竟是犯了什麽錯,你會那麽生氣?”他將咬了半口的點心放回盤中。

隻見紫微抬手揉一揉太陽穴,道:“容我想想……”想了一會兒,沉聲道,“既然會壓她去鎖仙塔,那自然是危害到蒼生的禍事,可是以我對阿顏的了解,她雖然頑皮,時時犯錯,卻也不是個不講道理、置天下蒼生於不顧的人。而既然我是她師父,那麽她犯了錯,自然該我這個做師父的為她抵過,可若是連我都抵不過的禍事,怕是相當嚴重……”

扶蘇最佩服紫微這個人的一點就在這裏,他從不會為感情左右,無論在什麽樣的情況下,都能夠理智而清晰地想明白事情的症結,或許正是因為有這麽一個有條理的仙坐鎮中天,這天下才不至於出什麽疏漏。

於是他頗為欣慰地注視了他一眼,又將那塊咬過一口的點心拿在手上,漫不經心地道:“不管那禍事如何,如今阿顏的心,就像這塊被咬了一口的桂花糕,再也不會變得如之前那般完整……如今,她每每看到自己的心,都難免會想到自己犯下的錯誤,也會一同想到那個咬了她一口的人,這二者不論是想到什麽,都隻能是痛苦萬分……”

頓了頓,又作為結論一般補充道:“既然都那麽痛了,又怎會願意再一次接近?”

說完之後歎了一口長長的氣,眼光越過那塊糕點,落在紫微的麵上,有一些虛無。

“所以,她怕你,不過是想逃的遠遠的罷了……”

良久,紫微抬頭,眼睛裏好似閃爍著虛浮的燭火,那火光裏似乎還映著一些無措,雖然很是細微,可這樣的表情於他而言過於少見,以至於扶蘇有些不確定,今日坐在他麵前的,究竟是不是紫微宮的那位帝君。

“阿顏一定是怨我,沒能夠保護她吧。”他將手肘撐在桌上,握了拳頭放在嘴邊,思考了一陣兒,又道,“我是不是,應該馬上去找她?”

這大概是紫微帝君生平首次向別人詢問自己的行動,扶蘇兀自驚異了一陣子,然後毫不留情地否決了他的這個想法:“你早知在這處凡世阿顏會遇到什麽人,所以才特意帶她到這裏的吧。我建議你不妨讓她一個人逍遙幾天,待她回頭知曉你的良苦用心,說不定會因為感激而原諒你——雖然概率有那麽一些低。”

紫微承認,他當初大概真的是為了要她承下這好意,才特意帶她下凡的。

他那日去天府宮與司命聊有關蘇顏之事,司命起初麵對他這位尊神,有那麽一些顧慮,可聊了幾句之後,就打開了話匣子,將蘇顏的點點滴滴都告知的很是詳細,連同蘇顏前些日子請旨下界,其實是為了找機會見一見她的親爹親娘,都一並告知於他。

司命說:“阿顏那孩子,雖表麵看上去沒心沒肺,其實心思纖細的很,沒有父母疼愛對她來說始終是一樁心事,我這個做爹爹的雖然自詡將她當親女兒對待,其實終抵不過血緣的牽係來得深厚……”

說著抹了一把淚,又道,“凡人的命格簿子都由小仙撰寫,小仙自然對她雙親的行蹤很是清楚,可無奈天君有令,不許他們相見,小仙小小一介文官,終究不能為了私心破了天君定下的規矩……可是有時候也覺得,天君這個做長輩的,著實有那麽些不盡人情,說起來,我家阿顏與玉檀一般,都是他的嫡親孫女,可是待遇上來說,卻差了十萬八千裏……”

當日的帝君表麵上不動聲色,其實已經暗暗將這樣一樁事放在了心上,掐指一算,算出她的父母剛巧會出現在北荒不遠處的那處凡世,便下定決心要捎她一程,算是圓她的一個心願。

其實他當初未必抱著希望她承情的想法,他身為帝君,實在沒有必要為了一個小仙費盡心思,他覺著,做這件事對他來說雖沒有什麽好處,可也無甚壞處,既然做不做都無甚影響,那麽她承不承情,他希不希望她承情,大約也不必非要放在心上。於是他便以一種無所謂的心態,帶著她來到了落音穀,原本還想著過些日子便同她一起去那處凡世逛逛,誰料她自己倒是先行了一步。

現在的他很是確定,他果然還是希望她承了他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