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時節,空氣中仍飄著一層薄薄的涼意,剛一從溫暖的百花殿出去,天生懼冷的蘇顏便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身上的衣服其實算不上單薄。默竹做事細致,從蘇顏平日裏狐裘不離身的樣子,便判斷出自家仙子體質或許有些陰寒,於是選今日要穿的衣服時,便特意在淺紫色宮裝外,又為她配了一件茶色的褥襖,蘇顏的這個寒噤,怕是源於麵對寒冷時的一種本能的恐懼。

蘇顏早前聽聞,卿華島是座四季如春的仙島,在這一帶頗負盛名,可是她自打來到這裏落腳,便未曾感受到這點,倒是覺得這裏比她來的那處凡世還要冷上一些。

據默竹說,是蘇顏沒有趕上好時候,看到蘇顏困惑的表情,默竹又極為詳細地為她作了如下解釋。

“仙子有所不知,卿華島的兩位島主——也就是卿華和浮煙——二人體質一屬至陽,一屬至陰。卿華島主在的時候,這座島受了其仙澤的盈潤,自然是四季如春,草木繁盛。可仙子您來之前沒有幾日,卿華島主便自請去凡世曆劫,由是,坐鎮南平宮的便隻剩下浮煙島主,浮煙島主的至寒之氣雖說被卿華島主以某種方式抑製著,可小仙覺得多少還是會有些影響……”沉吟了一會兒,看到蘇顏陷在沉思中,又道,“好在卿華島主隻去凡間曆一世的劫,據說再過月餘便會歸位,屆時咱這兒自然也會重歸於暖……”

聽了默竹的解釋,蘇顏開始極為虔誠地期待起這位島主的回歸——雖然他們並未謀過麵。

心裏也不由得感歎一句,那日所見的浮煙會是那樣一副孱弱無骨的模樣,原來是因為先天寒疾。

春寒之中,蘇顏縮著腦袋跟在帝君身後,方才還有一些恍惚的神經,因為撲麵而至的寒意而恢複了一些應有的機能。

“前些日子,我不小心聽到你與浮煙島主的那些話……”她一邊抬起空著的那隻手揉一揉鼻尖,一邊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提起了這件事,不知為何,嗓子裏如同梗著刺,有一種發緊的感覺。

“然後呢?”帝君隻這般淡淡應道,沒有回頭。

蘇顏忽然有一些沮喪——為自己仍舊在意他這件事而沮喪。

她以往覺得,自己在帝君麵前的時候一定要裝上鋒利的刺,就像是保護色對許多生物來說是必須的一樣,那是她保護自己應該做出的努力,可是到最後她卻總是鬱悶地發現,自己果然還沒有強大到在他麵前仍舊能雲淡風輕,並且無所畏懼。

這個世界上有許多她害怕的東西,有一些她並不知道為何會怕,卻一直以來都怕著,就像是她害怕那些變換又變換的日月,害怕某些長長的沒有盡頭的路途,還害怕那些飄零在塵世風裏沒有歸途的東西。

“沒有什麽。”她強迫性地打住某個念頭,然後掩飾一般為他指起路來,“前麵往左拐,過了那棵花樹再往右……”

“阿顏。”帝君叫她名字的聲音裹著一貫的涼意,它突然以某種尖銳的方式衝撞起她的神經,在她無知無覺間,渾身的血液已擅自開始了戒備。

帝君在這裏頓住了腳步,她聽到他這般問她:“你想當紫微宮的帝後嗎。”

聽覺似乎在那一刻好的有些出奇,而世界嘈雜了又安靜下去,好似從不曾經曆過那些喧囂而淩亂的往昔,也不曾有過狷急或者躁烈的感情。

可是某些無法理清頭緒的雜亂無章,卻開始了新一輪的瘋長,明明是很短的時光,卻好似經曆了千山萬水的漫長行程,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因為那一句話,重新歸在寂靜裏。

在那一片聽得到他和她錯落的呼吸的闃靜裏,她似乎看到瑟縮地蜷伏在火海中的什麽人,麵容模糊地朝她比著什麽口型。

良久,自蘇顏斷了弦的腦子裏,終於蹦出一個音來。

“……誒?”

帝君的身上明顯不存在等她回過勁兒的耐心,隻聽他繼續慢聲道:“如果你願意,那個位子,除了你,便不會有別人。”

一句輕描淡寫的承諾,在風裏帶著甘涼的溫度,不知從何處飄來了木槿的花香,也帶著些甘涼的氣息。

良久,他聽到被他拉著手立在錦繡春光中的少女,顫抖著聲音答:“我……我若是不願意呢?”她的另一隻手像是不自覺捏緊了衣角。

說這話時蘇顏不知為何心裏甚苦,苦中還帶著一些酸澀,那滋味侵入脾胃時,小小的冷噤會輕輕在脊背上爬過。

帝君聽她回答以後微微挑起眉,聲音仍舊是涼涼的:“你覺得本君會給你‘不願意’的機會嗎?”

隻見蘇顏萬分絕望地衝他搖了搖頭。

帝君目光在她身上流連了一陣子,道了聲:“你知道就好。”便繼續朝拾花殿邁起步子。

蘇顏隻覺得覆在自己手腕上的力道大了一分,麵上不由得浮出一抹無奈來。這個人似乎從來都是這樣,任何事隻要是決定了,就不會給她反抗的機會。

然而,她愣愣地看著那隻握著自己的修長而白皙的大手,心裏竟然奇跡般的平和,而且她發現自己對他牽著她這件事,並沒有想像中反感,而方才在百花殿中動情的一吻,又為她的臉鋪了一層薄薄的嫣紅。

她並不相信死灰會複燃,卻也不敢確定地說,自己一定不會再次愛上眼前的這個人。

——何況,他剛剛告訴她,那是個誤會。

她雖然隱隱怨恨自己的天真,卻也不敢輕易否認那唯一一點的可能性。或許,那些在時光裏無法得到修正的一切,有一天會因為一些小小的勇氣而走入正途。她這般期待,因此沉默地跟在他身畔。

事實上,如果蘇顏仔細揣摩的話,就會意識到帝君的那句話,完全可以歸在胡謅的範疇。

帝君這次來卿華島為的是私事,照他的性子,豈會特意知會白逸他來了這裏?

雖然天上仙誰都知道,這十幾萬年來,帝君與白逸神君甚是要好,可從嚴格意義上來說,又都會以為他們的交好其實過於平淡。雖說君子之交淡如水,可若是將此話完全扣到他二人頭上,又著實有那麽些別扭——

帝君原就不是習慣與人親近的人,所以那種淡漠,便一向都是與人交往的常態。退一步講,縱使他真的知會了白逸他在卿華島這件事,且向他表示了要確認他與蘇顏的往昔的願望,白逸神君便會悉數告知嗎?殊不知,照白逸的性子,若他知曉其中的內幕,又怎會等到帝君主動向他來確認?由此看來,白逸對這件事要麽是不知,要麽便是知道卻不願說,而白逸咬緊牙關不願說的,於帝君來說,也沒有什麽心思非要去探問。

在帝君的心裏,對這世上諸多有形有相的事物,一直都有他自己的一套準則,他覺得某種關係現在所處的狀態是合理的,那麽在他的權衡之中,便沒有第二種同樣稱得上是合理的關係。

此時的他便覺得,蘇顏對他的戒備和畏懼,比他想象中還要更甚一些,若是放任她戒備或畏懼下去,事情便有些難辦,為了不讓事情更難辦,他就隨口拿白逸扯了個謊——帝君向來是個結果論者,自然不會去在意達到目的的手段是否光明。

先不論動機,單從效果來看,這個謊說的很圓滿。

他心想,以蘇顏這丫頭的智商,既然一開始猜不到他在扯謊,那麽日後也不會忽然間開竅——他自然也不會給她開竅的機會。

這邊是紫微帝君的為仙之道。

眾仙隻道他老人家性子淡泊如水,品行非常人可攀的高潔,卻時常忘記在遠古時期,六合混沌之時,這位北天紫微帝君,是如何憑借過人的手腕,將三界的秩序納入正途的,這也是為何就連三界之君的天君,也都要敬上他好幾分。

用白逸的話來總結,那就是——三界之內,沒有什麽人的表麵功夫比紫微帝君做的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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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來,龍二在二月十二那一日,天一蒙蒙亮就自南海出發,並以平日最快的腳程,朝著卿華島趕。

一路之上,叫做阿紫的小丫頭因為修為不夠,有好幾次都被甩在後麵,龍二時常能聽到她在後麵奶聲奶氣地嚷嚷:“小舅舅你慢一些,別著急呀,那座島就在那裏,不會跑了的……”

每當她嚷嚷,龍二就真心恨他皇姐恨的牙癢癢,這麽重要的日子,還非讓他帶這樣一個拖油瓶出來,皇姐果真和那人是一夥的!

說起來,這個拖油瓶沒別的本事,挑戰他的耐心卻是極大的本事,他平日裏不堪其擾,卻礙於皇姐的情麵不能拿她怎麽樣,可一想起來今日這般重要的日子都還要受她拖累,他就難免咬牙切齒地想莫非自己上輩子真的欠她什麽不成?!

“小舅舅,你別急,我……”阿紫的這句話還沒說完,就被龍二提著衣領提溜了起來。

“你再嚷嚷我就將你扔到海裏喂魚,聽到了沒!”長眉緊蹙,聲音陰冷。

龍二自然是要著急的,仔細算來他已有兩百年未曾見過蘇顏了,前些日子聽說她回了九重天,並且被天君封了百花仙子的階位,初聞此事之時,簡直想立刻飛到她身邊,無奈府中事務繁忙,一直沒能脫身。他為此委實煩亂了好些日子,日也思夜也盼,茶不思飯也不想,終於捱到今日的花朝,自然不等帖子上標注的時辰,便急急召了雲,朝卿華島的方向去了。

可是小拖油瓶阿紫雖被他提溜著,還被這般紅果果地威脅,卻不忘八他的卦:“小舅舅,你這麽著急去那座島,是不是因為你單相思的那個姐姐在那裏啊?”

阿紫仙齡剛至200,換算成凡塵的年歲,大概還隻是個7、8歲的小童,可是若以她平日裏問出的問題做個抽樣檢查,隻能得出這樣一個結論,那就是這孩子異乎尋常的早熟!

不等龍二回答,便聽她一本正經地說:“小舅舅,單相思不可恥,可恥的是單相思了1000多年都沒個結果,這實在很丟麵子,不,是咱南海的麵子簡直被你丟光了!!”說完應景地做出痛心疾首的模樣。

哢嚓。

龍二覺得自己腦中有什麽東西斷掉了。

與南海二公子接觸過的人大概都知道,他這人一向信奉的準則便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還之十倍。”

隻見他神色極為淡定地抬起手,然後,從容地將那隻圓嘟嘟的拖油瓶扔了出去,動作極為流暢嫻熟,之後還不忘在眼睛上搭個簾兒,遠目望著那隻拖油瓶於空中畫出的弧度,幽幽道:“阿紫,就勞煩你在十裏之外等我吧。”

俗語有言:眼不見,心不煩。

被扔出去的阿紫不由得於空中大聲嚷嚷:“小舅舅,你,你也忒不懂憐香惜玉了!!怪不得人家不要你——哎喲,我的屁股!!”

龍二自然聽不到她落地時對自己的詛咒,他的心裏隻有他不久便能見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