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阿紫這姑娘,又要帶起那樁讓南海二公子頭疼了將近兩百年、並且將繼續惹他頭疼下去的事。

昔年,為了那個與凡人私自成婚的姐姐,龍二可謂是傷透了腦筋,尤其是後來為了幫他,自己心愛的姑娘竟然差點殞命鎖仙塔,這件事更是讓他恨自己恨到了骨頭裏,直到如今,他每每憶及往昔,都總還覺得心有餘悸。

這兩百年來,龍二既悔恨又自責,照他的個性,當年若不是南海水君用盡各種手段攔著,他怕是早跑去天界將鎖仙塔砸個窟窿出來了。在他看來,當年若不是為了幫他偷丹藥,蘇顏又怎會那般落魄?既然她是為了他受難的,那麽他就必須要對她負責任,到了後來,他自知憑自己的力量救不出她,心中甚至有了陪她一同灰飛煙滅的想法,這個想法像是一顆執著生長的種子,誰也無法將它從他心中除去。

直到如今,他都時常有一種自己此生注定欠了蘇顏一條命的念頭,他心想,如果有一日,她需要他的性命,那麽他二話也不會說,立刻便能給她——她想要什麽,他都可以給。

當年蘇顏對紫微帝君情根深重,他又何嚐不是為她形銷骨瘦?

尤其是後來的龍二得知,當年那被自己封在冰棺中的皇姐之所以會昏迷不醒,其實並非因為心脈受損,那一切,不過是一個走投無路的女子,為求脫身而製造出的假象而已——後來知曉其中因由,龍二以漫長的沉默表達了自己對她所述“不得已”的理解,可是那個聰慧敏感的女子又怎麽看不出,這麽些年,無論她如何表達自己的內疚,都始終無法消除她這個自小到大便一根筋的弟弟心頭埋下的“不能釋懷”。

她當年的確不得已,她的不得已全部與那個叫做阿紫的小姑娘有關。

當年,她與那個凡塵的夫君不光成了婚,還與他生了個小女兒,名字便是喚作阿紫。她敖清是南海的大小姐,這段仙凡的禁忌戀若是敗露,她大可以借其父君的庇佑免於天刑,可是她的夫君和他們的女兒,她又要拿什麽來庇佑呢?

尤其是後來,她私自與凡人成婚的事情,被她的那個古板的父君知曉,她的擔心便更為具象地擺在了她麵前。

雖然暫時用仙力藏匿了夫君和女兒的蹤跡,可若是南海水君想從這凡塵中找出個人來,不可不謂之易如反掌,她的修為雖然深厚,可躲得了初一,卻也躲不了十五。

人都說狗急跳牆,神仙急了,也會不擇手段。

敖清這姑娘遺傳了她那個被眾仙尊為“女中諸葛”的母親,心思可謂又細致又縝密,就連性子粗的南海水君都隱隱察覺到他的這個女兒是極有手腕和心機的,因此日常府中事務,便大多托給她打理。

遇著關係自身幸福的大事,這個機敏的女兒所拿的主意,自是將能夠利用的人全部利用了個遍,就連自己的親弟弟,都成了她局中的一枚子,她甚至還含淚讓自己的凡人夫君犧牲這一世的性命,來成全她的大計——他死了,照她父君的性子,自然不會再去探查與她有牽連的凡人,自然也不會注意到他們其實還有個女兒,這樣一來,阿紫的性命便能夠保全。

而既然龍二已答應了她的夫君助他不飲孟婆湯,她又何妨再等上一世輪回的時間呢?再說到她自身的假死,也不過是為了將戲演得更像一些而已,誰料中途會出了蘇顏這樣的變數。

這個變數並不在她的計劃裏,卻與她難逃幹係。

歲月滑過了兩百年,當敖清再一次回頭望來時的路,難免會歎上一句命運無端,禍福難測。其實當時的她大可不必多此一舉,似乎她多次一舉,便是為了成全某個素昧平生的小仙那一段淒風苦雨的途程。

會這樣說是因為,她的那個凡人夫君,實際上並非肉體凡胎,非但不是肉體凡胎,還是一位大人物。

如果當年的南海水君更加信任他的好友司命星君一些,拿著這個凡人的命格去問上一問,便會知道,早些時候鬧得沸沸揚揚那一樁事,說的便是這一位了。

那件事說的是,天界的某位殿下與天君一言不合,一甩袖竟卸了自己在仙界的所有職務與頭銜,當日晚上便晃去司命那裏向他報了個備,說自己暫且下凡體驗個幾世凡人的逍遙生活,為了逍遙地更徹底一些,他決定暫且將作為仙人的記憶放在司命那裏保管。天君知道此事以後,自然是大發雷霆之怒,氣的好幾日都沒有上朝,卻也對這麽個兒子無可奈何。

天界有人讚這位殿下性子灑脫,卻也有人為天君扼腕——對於這位殿下,天君他老人家明明是照著未來儲君的標準來養的,誰料卻堪堪養成了這樣不羈放/**的性子,也難怪天君近幾年頭上的白發越來越多了。

後來,這位殿下重回天庭,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將心上人和疼愛的女兒迎回家。這件事就他們而言,自始至終都是一場無足輕重的戲,可是對於無意間闖入戲中的人來說,卻無意間闖進了某個好似經人苦心積慮才設下的陷阱——

世上有許多事,若不是到最後,誰也不能預知命運要作弄的,究竟是哪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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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來,阿紫這姑娘不知道為什麽,自打有次跟著娘親回了一次南海的娘家,就對南海的碧水宮產生了難以言說的好感,而比起這一點更加重要的一點,便是這姑娘對自己那個英俊貴氣的小舅舅,生出了自打出生以來對事物能夠產生的最大興趣。

自那以後,這姑娘便成了南海的常客,而龍二在某一天掐指算了算,忽然間驚悚地發現,這兩百年裏,阿紫姑娘耗在他身上的時間,似乎比耗在她親爹媽身上的時間還要多。

用這姑娘的話來說,就是:“父君跟母妃對阿紫一點也不好,成日裏就知道卿卿我我,一點也不將我這個大活人放在心上,我才不稀得理他們!還是小舅舅好……”說完露出小虎牙朝他笑笑,“因為小舅舅的身邊沒有女人,這樣便沒有人能威脅到我的地位,等到日後小舅舅有了女人,或許也會變得不一樣,可是我覺得那一天不會來了……”

龍二頓時覺得這姑娘是個心腸多麽扭曲的姑娘啊……

話說回來,那日的龍二早早到了卿華島花緣宮,引他進府的是個碧衣小仙,向她詢問了幾句她家仙子之事,碧衣小仙都恭謹地一一作答。

小仙說到自家仙子是個非常溫柔的人時,注意到身畔的黑袍神君嘴角不自覺含了一抹笑意,他的眉目生的硬朗,長眉入鬢,鼻子很挺拔,一雙眼睛卻極溫柔,唇稍稍有些薄,卻不會給人刻薄之感,尤其是當他笑起來的時候,整個人就是夏日的暖陽,領路的小仙那顆心不由得漏跳了幾拍。

引他到拾花殿落座,為他斟了杯茶,對他道:“神君稍等,小仙去回仙子一聲。”

“勞煩你了!”龍二朗聲道謝,小仙的臉又紅了一紅。龍二心思不細,自然沒有注意到她的神色變化,隻端起她泡的那杯茶送到唇邊,卻又忽然想到什麽的樣子,忽然叫住馬上便要退下去的小仙,“對了,有件事兒還需勞煩你,與我一同來的還有個這麽高的小姑娘……”說著為她比劃了一下,看到對方稍帶疑惑的目光又補充,“小孩子淘氣,途中不小心與我走散了,還請你找人幫我尋一下。”

不等小仙應下來,就聽到一個清脆的聲音從殿門外傳來,“不用了!本姑娘不用你惦記!”

循聲望去,便看到一個紫衣的小姑娘正邁著步子快走過來。

頭頂梳了兩個包子頭,甚是玲瓏精致,一張臉圓嘟嘟粉嫩嫩,讓人很想捏上一捏,就她這個年紀來講,整個人似乎稍有些圓潤,卻也不失可愛,尤其是一雙眼睛很是清亮,裏麵閃著些狡黠的光。

見了龍二,小姑娘似乎有些憤恨,聲音雖然帶了些孩童的奶聲奶氣,為她的氣勢打了些折扣,可是從整體來看,這姑娘還是極有派頭的,隻聽她道:“小舅舅,你下次惱羞成怒的時候,可不可以不要再將我給扔了,我承認,坐筋鬥雲的感覺並沒有我想象中那樣好。”

說著恨恨地爬到龍二身畔的座位上坐好,然後將那張圓嘟嘟的小臉轉向愣在那裏的小仙,換了副口氣,甜甜地說:“這位姐姐,這裏有沒有葡萄啊,我想吃葡萄。”

不等對方應答,頭上就吃了龍二的一個爆栗,大叫一聲抬手去揉,便聽到龍二衝愣在那裏的小仙這般道:“你去忙吧,這丫頭交給我了。”說完又將那張俊臉轉向紫衣小姑娘,道,“吃什麽葡萄,沒有葡萄。”

“哪有來赴宴卻沒有葡萄吃的道理!”小姑娘立刻不滿。

“沒有就是沒有。”龍二的口氣毫無商量的餘地。

“哦……”阿紫似乎是妥協了,過了一會兒,又不死心地湊過去,“現在是沒有,不過開宴一定會有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龍二那張堪稱完美的臉。

“到底有沒有呢……”龍二的表情變得有些高深,隻見他從桌上拿起那杯剛剛被他放下的茶,飲了一口,道,“這自然要看某人的表現……”飲茶間偷瞄了一眼對側姑娘的神色,看到她果然一副很糾結的表情,似是在權衡究竟是搗亂到底好還是有好東西吃更劃算一些,她權衡完畢,便表決心一般發誓:“小舅舅,你放心,阿紫絕對不會在你心上人麵前亂說話的!”

看到她總算安分下去,龍二很是欣慰地點了點頭,心想,這才是嘛……

剛想讚她一句,就聽到她說:“我絕對不會說小舅舅將那個姐姐的畫像掛在床頭,每天睡前都要看上幾遍才能入睡,這件事無論怎麽講都太傻了嘛,阿紫光是說說都嫌丟人!”

龍二一口茶水噴了出來,不待捂上小姑娘的嘴,就又聽到一個熟悉的嗓音這般響起在耳際:“龍二,是什麽姑娘讓你這般惦念,哪天也介紹我認識認識?”

一轉頭,便看到少女一襲淺紫衣裝,仿佛春色裏的一線柔光。

那日的蘇顏黑發輕挽,發間千年如一日的帶一朵白玉簪花,此外再無墜飾,龍二驕傲地想,蘇顏本就生的清婉,自然不必依靠那些凡俗的飾物裝點。

與兩百年前不同的是,此時的蘇顏額前沒了細碎的劉海,而是露著光潔的額頭,大概是額上沒有遮擋之物,那一雙精致的眼睛便更加魅惑人心,眼角處仍舊漫不經心地向上挑著,稍顯傲然卻又並不凜冽,細瞅過去,眼眸中還有一些柔和的影子。

時隔兩百年的再次相見,她的那份美貌好似突然之間膨脹了一般,占據了龍二的整顆心髒。

“阿顏!”龍二哪裏顧得上窘迫,愣了片刻神之後,便箭步衝過去,將蘇顏揉在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