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的龍二眼裏隻有蘇顏,哪裏還看得到站在蘇顏身後的帝君?甚至連阿紫方才說的那句話被蘇顏聽去這件事,都被他瞬時拋在了腦後,他想也沒想,就一把將蘇顏拉入懷中。

可是帝君卻是個有眼睛的,一進殿,就敏銳地找到那個端坐桌畔的青年,並且以一種前所未有的熱情,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

青年外罩一襲黑袍,寬袖上繪白邊,紋飾很是精細,袍子的下擺則淡描了一朵潑墨海樓花,海樓花與白蓮相像,卻比白蓮瓣少,更顯清雅脫俗,袍下隱隱露出白色襯袍,看質地應該也是上好錦緞,目光往上,便看到一張清俊的臉,而額間端正佩戴著的金色額飾,則將他的整個人襯得貴氣十足。

看到他毫不顧忌地將蘇顏摟入懷中的動作,帝君覺得自己的額角沒有來由地跳了跳。尤其是在看到蘇顏並沒有表示出任何的反抗,而是任由他抱著,並且於他懷中眯起眼睛笑起來的樣子時,帝君開始覺得,放任他們這般親密,有一些不妥。

正要動作,就意識到有個力道扯了自己的衣袍,略微低頭,便看到自己身畔不知何時站了個小姑娘,小姑娘先是仰頭看了他一會兒,表情很認真,然後在看完以後,慢悠悠地向他做了個“你,過來”的手勢。

帝君眯了眯那雙精致的鳳眸,竟然聽話地矮下了身子,讓她湊到自己耳邊。

小姑娘這般問他:“大哥哥,你也喜歡這個姐姐嗎?”

帝君默了一默,對這個問題不置可否,但是又似乎微不可觀地,衝她點了一下頭。

看到他點頭,小姑娘立刻勾起唇角,語調輕鬆地說:“那我家小舅舅就是你的情敵了,這下可有好戲看了……”話說到這裏,瞅到麵前這個美得出塵的大哥哥眯起眼睛的樣子,不由得改了語氣,“……呃,我是說我覺得你會贏。”

“哦?”帝君對她的判斷顯示出了平生少有的興趣,“你如何覺得本君會贏?”

“因為……”小姑娘拖長聲音,又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咽口口水,這樣總結,“因為你長得比我小舅舅好看一點。”

對於首戰贏在了相貌上,帝君似乎並不怎麽滿意,沉吟了一會兒,幽幽問她道:“隻一點嗎?”

這下換阿紫默了。

——這個人是有多自負美貌啊。

不等二人深入交流,就聽到蘇顏從青年的懷中離開後這般笑道:“龍二,你怎麽來的這麽早,你不是很愛賴床的嗎?”

龍二答:“阿顏,我但凡是來見你,何時賴過床?”說著挑了挑眉,“你可不要冤枉我。”

蘇顏本就是玩笑,被他這麽一說嘴角的笑意更濃,剛要開口說些別的,便忽然想起帝君來,慌忙向身後尋了一眼,發現帝君正和一個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小姑娘說話,不由得愣了一下,帝君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回視過去,同時站直了身子,一縷黑發便自肩頭滑至胸前。

蘇顏立刻回過頭去,然後垂下眸子,對龍二小聲道了句:“龍二,還是先見過帝君罷。”說完以後,便沒有再言語。

龍二總算注意到了帝君的存在,朝那個清雋的影子望過去,麵上神色多少有一些難看。

龍二覺得,雖然阿顏遭難與自己有很大幹係,他不能遷怒到別人身上,可是誰都知道紫微帝君是蘇顏的師父,而下手抽去蘇顏仙骨的,也是這個人,當年的蘇顏那般思慕他,他竟然做了這般令她難過的事,龍二自然對他沒有什麽好感。

可是礙於禮節,還是向前走了一步,這般對紫微道:“不知北極尊神也在,小神敖離失敬,還望尊神‘大人大量’,不與小神計較。”

龍二說這話時頭也不低,禮也不行,語氣裏連一絲應有的謙謹也沒有,與其說他是為方才無視帝君的罪行賠罪,倒不如說他在進一步得罪這位尊神。

蘇顏看得出,龍二是為她當年之事怪罪帝君,心頭不禁湧上一些暖意,對於龍二對她表現出的朋友情誼,她很是感念,卻怕他為此與紫微結下梁子,慌忙向紫微解釋:“上仙,敖離神君與小仙是多年舊交,大概是久別重逢,心中激動,若有什麽失儀的地方,還請上仙寬待……”

帝君不置可否,目光落到蘇顏身上,蘇顏不由得將頭低的更低,心中不知為何有一些忐忑,正忐忑著,便聽到帝君涼涼的聲音:“既是阿顏的朋友,本君又豈有為難的道理?隻是,恕本君孤陋寡聞……”帝君漫不經心地瞅龍二一眼,這般道,“不知神君來自何方神府,又歸於哪一神族?”

蘇顏心裏登時便“咯噔”一聲,方才龍二已經自報了姓名,在蘇顏印象裏,四海八荒沒有誰會在聽到敖這個姓以後,還要再出聲詢問對方出身的,那是因為無論誰都知道,四海的水君皆出身龍族,而龍族皆冠“敖”姓。

很顯然,帝君會這樣問,是因為他並沒有將龍二放在眼裏,甚至沒有將整個龍族放在眼裏。

龍族是仙界大族,同九天鳳族一樣,向來是有些自傲的,而龍二又是傲人中的典範,聽完帝君的問話以後,他果然本能地皺起了眉頭。

正在思慮著要不要替龍二回話,蘇顏就聽到一個稚嫩的童聲這般接道:“大哥哥,你連我小舅舅都不認識啊。我小舅舅可是四海八荒唯一一頭金龍,那叫一個威風凜凜。”

龍二滿臉黑線,他的真身是頭金龍這件事就連蘇顏都不知道,記得許久之前,她磨了他許久,想看看他到底是個什麽模樣,他都沒有好意思現形給她看,如今倒好,阿紫這丫頭竟然這麽輕易就將自己隱藏許久的秘密給說了出來,還是在自己的頭號情敵的麵前。

“阿紫,你閉嘴!”他不由得這般威脅。

小姑娘的表情卻很是幸災樂禍,似乎是在報之前被他從雲頭上扔下去的一箭之仇,她笑著站在帝君身畔,肥嘟嘟的小手執著地拉著帝君袍子的一角。

“原來是龍族……”帝君做出一副恍然的樣子,又問,“不知神君所棲是哪方海域?”

“大哥哥,我們從南海碧水宮來呢。”小姑娘又擅自代替了龍二,拿腔拿調地回答帝君的問題。

“原來如此。”帝君應了一應,然後漫不經心地道,“南海水君何時添了個兒子,本君竟然不知,那麽想必你的滿月酒,本君也沒能去參加吧……”說著,一雙清澈的眸子落到龍二的麵上。

蘇顏剛剛繞到桌畔倒了杯茶,想借茶水為自己壓一下驚,一會兒順帶再給龍二倒一杯,壓一壓他的火氣,聽了帝君的這句話以後,直接將茶水噴了出來。

扶著桌子站好,看到龍二啞了半晌,終於黑了一張臉。

阿紫聽完話以後,也是愣了愣,然後這般驚呼出來:“大哥哥,原來你輩分這麽大啊!”

龍二突然因為這句話而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方才為止,阿紫這丫頭對紫微的稱呼便是一口一個大哥哥,可對他卻是滿口的小舅舅,難道,在這丫頭的眼中,那個不知道活了多少歲的紫微帝君,竟比他這個小舅舅看起來還要年輕嗎?

所謂世事即是如此,實在經不起人琢磨,一旦琢磨出來什麽門道來,就又不由得人不去在意,龍二就在那時在意起皮相這件事來——

他以往並不是沒有見過這位紫微帝君,尤其是在知道蘇顏戀慕的人就是這位尊神以後,更是想著法子接近他,並且四處打聽他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紫微帝君給他的第一印象,他雖然不甘願,卻也不得不承認,他那一副好皮相,當真是世間少有的。

而單單就此時來說的話,從麵前這個紫袍青年的相貌來看,或許很少會有人立刻便能將他同紫微北極大帝這樣的名頭聯係在一起——紫微帝君按輩分來講在天界應算元老級人物,既然是元老級人物,那自當是須眉白發,仙風道骨,可是他雖仙風道骨,卻並不須眉白發,而是黑發紫眸,麵若蒼雪,姿容又冷清又聖潔,儀態既難描又難畫。

龍二心中很糾結,他並不想在這個人麵前低頭,可他偏偏又是這般使人敬畏的人,如今還繞著圈子拿輩分來提點他,他縱使想罵上一句——“你丫仗著自己輩分大就了不起了啊,老子叫你一聲爺爺你就有臉了嗎?!”——呃在看到麵前的紫袍青年無比坦然的眼神時,也隻能默默地將這話給咽了下去,換了一副忍辱負重的口氣,自牙縫裏擠出這樣的話,“尊神說笑了……”衣袖中的手已經握的咯咯作響。

蘇顏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隻好幹笑著,將兩個人讓到座位上,然後招呼小仙娥過來上一些糕點和茶水,自己則在靠著龍二的地方坐了,阿紫原本要挨著帝君坐,在看到龍二的眼神以後,還是乖乖地回到他的身邊坐好,再不敢多嘴,隻埋頭吃起了點心。

蘇顏針對阿紫問了龍二幾個問題,龍二隻輕描淡寫地回答說阿紫是他的侄女,今日是硬纏著他來赴宴的——敖清的事蘇顏早有聽聞,因此立刻意會到阿紫便是那個女兒,她知道龍二或許還在為那件事自責,便沒有多問下去。她心想,雖然自己是早就不在意了的,可是龍二卻是個重情義的人,怕是難以釋懷。她還是希望他盡可能開心,不要被往事纏縛住。

帝君在他們交談期間沒有插什麽話,隻慢悠悠地品著杯中茶水,似乎將自己當成了空氣。

可盡管帝君扮空氣扮地從容,龍二卻不能同樣從容地無視他,最後,他終於忍不住這般道:“恕小神失禮,小神與阿顏是相識千年的舊友,舊友相聚,自然有許多話要講,尊神雖然地位高貴,可是在某些場合也難免會成為‘外人’,若尊神沒有什麽要緊事,不若給小神行個方便……”明顯的逐客語氣。

不論換作誰,聽到這樣的話怕是都要不滿,阿紫一邊於心間讚了句小舅舅威武,一邊注視著對麵的紫袍青年——或許是遺傳自她母親,阿紫這姑娘自小便異常的聰穎,她早已從先前的對話判斷出,這個大哥哥非一般之人,至少地位和輩分要比自己的小舅舅高許多,單從氣場來看,她便覺得此人絕非自家小舅舅可輕易招惹之輩。

隻見帝君慢悠悠自茶水間抬起頭來,神色仍舊泰然,眸子裏卻聚了些冷意,阿紫不由得打了個哆嗦,卻又在下一刻,看到他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來。

噠——

杯子放回檀木桌,發出清脆一聲響。而青年好聽的聲音,則緊隨著那個聲音這樣響起:“誰說本君是‘外人’?阿顏是本君未過門的妻子,她與友人敘舊,本君聽著,又有什麽嫌可以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