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顏從那許多似乎與自己有千絲萬縷的聯係,又似乎與自己八竿子打不著的過往裏恍回神來,心裏暗想,自己如今進入的這樣一個夢,想必便是晚春與葉卿華的那一段凡塵歲月吧。

這短如一場春夢的一世是晚春記憶裏最美好的部分——如果說是晚春的執念幻化了這場夢境,那麽,這自然也該是晚春最想修複的部分。

大概正因如此,偶然落入夢裏的她才會頂替了晚春的殼子,而進來尋自己的帝君則入了葉卿華的角色。

可是這個夢境想要修複的東西,究竟會是什麽呢……

蘇顏想問題的方式一向直來直往,每每遇到這種需轉幾個彎才能想明白的事情,總免不了哭天喊地,恨自己非但沒有遺傳到自家娘親的美貌,還沒有遺傳到自家爹爹的頭腦。

少年時候,她偶爾也會從司命那裏聽到一些與自家娘親有關的事情,因此也早早知道自家娘親是個禍水,據說當年她那個禍水娘親是許多年輕有為的神君思慕的對象,而她的司命爹爹自然也是其中之一,蘇顏猜測,司命爹爹大概為她娘親做過許多夢,直到今日,這些夢怕是都沒有結束。

可對於蘇顏的親爹,司命星君卻鐵了心要堅持沉默到底的原則,蘇顏使出渾身解數,也不能從他口中探得一二,唯一一次計謀得逞,還要歸功於從扶蘇處帶回天庭的那壺桃花釀,司命喝得酩酊,不知不覺間便吐了真言,向蘇顏細數起她那個妖王爹爹是如何奸詐,如何用見不得光的手段將她娘親給騙到手上的。

蘇顏自那日開始,便發自內心地覺得,如果她遺傳的是她娘親的美貌,還有她爹爹的頭腦,她該是個多麽無敵的姑娘啊。

可惜遺憾總要比希望多一些。

動了動身子,察覺到自己仍舊陷在舒玄的懷抱裏,有些後知後覺地紅了臉。

喚作舒玄的魔君懷抱寬闊而溫暖,同他的手掌一樣是炙熱的,蘇顏方才還覺得有些涼,被他這樣一抱,似乎暖到了心窩裏,這個溫度其實是有些留戀的,可是一想到帝君,便忽然有些慌。

她被舒玄抱了這件事,若是被帝君知道了,大致,她會死的很慘。

“你,先放開我好不好。”定了定神,對抱緊了自己的緋衣男子說。

看到對方沒有反應,想了一想補充道:“呃,我是說我的腿好像麻了……”

扶著舒玄的一隻胳膊站好了身子,吸一吸鼻子,將臉抬起來,問他道:“你方才講的那個故事,我仍舊有些不大明白。”看到對方眯了眯眼,示意她說下去,便接著道,“當年葉卿華既然打定主意同晚春在一起,二人又一同下了界,並且在人間做了一世恩愛夫妻……”

蘇顏注意到麵前的魔君在她說到“恩愛夫妻”這個詞時,不動聲色地皺起了眉頭,他的模樣本就好看,就連皺起眉頭的樣子,也讓人忍不住要細瞅兩眼,蘇顏從來覺得自己是個膚淺的仙,當年喜歡上紫微帝君,也一大部分是因為帝君的那張臉很看得過去……

在巨大的意念的支撐下移開目光,不動聲色地咽口口水,接著方才的話題道:“我不明白的是,為何回到天上以後,葉卿華卻忽然變了心呢?”明明是相愛的兩個人,偏偏沒有個好結局,這讓蘇顏有一些悲傷。

隻見麵前的舒玄默了一會兒,這般回答她:“他別無選擇吧。”他的聲音很溫和,聽不出任何情緒來。

蘇顏皺了皺眉,她不明白他這個別無選擇的意思,看到他眸光暗著,並沒有解釋的意思,隻好忍住好奇,接著道:“這件事暫且不提。”

想了想,又問:“帝君曾說過,這裏是我的心魔,可是我覺得這裏該是晚春的心魔才對……”又道,“可是要說這裏是晚春的心魔,會更加奇怪吧,一個形神俱滅的人,如何能產生心魔呢……”

舒玄聽到這裏,將麵前的蘇顏望一眼,篤定道:“你便是晚春,這裏自然也是你的心魔。”

蘇顏重重歎了一口氣,她覺得自己被此人搞得有些煩亂,忍不住扶額道:“魔君大人啊,您能不能向小仙解釋一下其中因緣啊,小仙當真是有些聽不懂……”不是所有生物都擁有如魔君大人您這般驚人的悟性的。

在她看來,這世間哪有這樣的道理,她頂了晚春的殼子,便是晚春了嗎?

仔細算一算,叫做晚春的仙娥已經仙逝七萬四千餘年,就連後麵那個零頭,都比她蘇顏三千年的仙齡要大一些,若非麵前的魔君腦子有毛病,就隻能將之歸結為他算術學的不好。

將舒玄又打量一眼,認定此魔應該不是腦子不好,既然如此,他的情況當屬後者了,蘇顏不由得想起學塾的先生常常教育天上的小輩說,新時代的仙人要有一副比六合都要寬闊的胸襟,在這樣的胸襟下,不僅不能歧視後進,還要不遺餘力地去幫助後進,這樣才能共同進步。

於是,在先生的這番苦口婆心的教誨下,蘇顏異常熱心地掰著手指頭,給舒玄上了一場算術課,算完之後滿懷著期待地望著他,問:“所以說,從時間上來講,我沒有可能是晚春,你明白了嗎?”

他卻盯著她,挑眉道:“難道你覺得連你都能算明白的問題,我,會算不明白嗎?”

看了他一眼,蘇顏一時無話。

鬱悶中又聽他頗有些無奈地說:“沉睡了好幾萬年的這副腦子,竟一點也沒有長進。”

蘇顏再默。

緋衣的魔君接著道:“原以為此次相見能看到不一樣的你,如今看來,是我高估了你的潛力。”

說著,抬手拍了拍她的腦袋。

蘇顏遲疑著問:“……你的意思,是嫌我笨嗎。”

舒玄想了想,點了下頭,道:“是。”

愣了一會兒,蘇顏終於忍無可忍,之前還覺得此魔君溫文爾雅,如今看來,所有的魔大致骨子裏都一樣黑——感情他方才說的那些話,竟然全都是在為奚落她腦子不好這個齷齪的目的服務,這,這委實讓人氣憤。

躲開他的手,抱著一把將他掀翻的念頭揮掌過去,卻被他輕巧閃過,原本沒有想過要以武力解決問題,可是看著氣定神閑地望著自己的青年魔君,蘇顏忽然有一些氣不打一處來。

她好似剛一見到他就對他莫名其妙地生了氣。

忍不住再一次撲過去,雖然武力不是她蘇顏的強項,可是與龍二“切磋”時,她卻時常是最後的贏家,倒不是因為龍二故意放水,而是她這個人身上有種百折不撓的韌勁,若遇著不願意與她認真計較的對手,對方最後往往會敗在她的“死皮賴臉”上。

然而,舒玄畢竟不是龍二,蘇顏身上的仙力又早早被他鎖了,赤手空拳的,就更不是他的對手,不足三招,就已經被他輕鬆地扭住了雙手。

“還要打嗎?”望著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的蘇顏,青年魔君的麵上終於露出了笑影。

她的這一副花拳繡腿,難道還妄圖將他擊倒嗎?雖然如今他的法力早不如前,卻還不至於應付不來一個姑娘。

蘇顏似乎有一些不甘心,瞪了他一會兒,終於不情不願道:“不打了。你快放開我。”看著他又道,“我還是接著問你問題吧。”

舒玄倒是個正人君子,也不為難她,直接將她放了,好整以暇地望著她:“你還有什麽問題?”

蘇顏揉了揉方才被他握痛了的手腕,漫不經心答:“你容我想想。”

將思緒捋順之後,道:“那我便從頭問起了。”

舒玄道:“說。”

蘇顏沉吟了片刻,終於問出第一個問題:“你當年是如何墮入魔道的?”頓了一下,又道,“紫微帝君對你有恩,你為何要背叛他?”

舒玄也不避諱,直接答:“我未曾效忠過,又何談背叛。”將她望著,接著道,“我本就是上古邪神,更沒有效忠天界的道理。”

蘇顏的心因他的這句話顫了一顫。

不等她想明白上古邪神這個名稱代表的含義,就聽舒玄淡淡道:“自然,‘邪神’是他們仙界擅自擬定的稱呼,在更久之前,我還有個別的名字。”他的聲音好似飄渺的山寺鍾聲,霧氣環繞中,隱隱帶著神秘的味道,“我是四海海神,名曰玄冥。”

一聲悠長的鍾鳴,忽然在蘇顏腦中撞響。

玄冥這個名字,說不上是仙界禁忌,卻無人敢將它掛在嘴邊。

誰人不知,在乾坤之初誕生的第一位神祇,名喚混沌天神,混沌天神與萬物融為一體,並從萬物中得到力量,這樣的一位先天神祇誕生之初卻並不具神識,與之共生的天地萬物,便也是一片混沌。

經過漫長又漫長的時間,他老人家漸漸生了意識,對自身的存在也有了初步的感知,卻不知自己該去想什麽。當天地間的第一抹神思產生時,便於一片混沌中孕育出了盤古大帝。

盤古之後,天地初開,六合始成。

所以自古以來,天界都認定他老人家是所有神仙的老祖宗。

後來,老祖宗的思想隨著天地的分明而越來越清明,而當初天地新開,孕育著無窮的生命力——正如所有的新生事物都擁有強大的生命力一般——老祖宗既是從天地萬物中汲取的神力的,自然也因此而得到無邊無際的神力,那神力至純至淨,是純元仙法,也是後來所有仙術道法的本源。

但凡懂一些陰陽之道者,都對這樣的事了然於心,那就是所有事物誕生之時,它的相對麵也隨之一同產生,而這世上所有形態的力量,隻要變得沒有邊際起來,就意味著與之相生的力量也在冥冥之中逐漸膨脹——盡管它不為人所看到,也不為人所感知。

老祖宗的力量越來越大,也越來越清楚的意識到“過猶不及”,老祖宗的心境大約比誰都清明,為應對此種憂慮,他采取了斷然措施,那就是——想主意抑製自己的力量。

老祖宗抑製力量的方式相當原始,就連蘇顏這樣不懂大道理的仙也能猜個大概,正如蘇顏猜測的那樣,老祖宗將自己的元神分割,創造出三位大神來。

那三位被老祖宗的力量憑空創造出來的大神,便是後來神界典籍中記載的創世的三位先神了。

而四海海神玄冥,則是三位先神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