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玄冥這個名字,蘇顏頭腦立即混亂了一陣子。

在她的印象裏,但凡那些出現在神界典籍裏供他們小輩緬懷的大神們,都是祖宗輩的人物,這些祖宗們在典籍裏出現地越靠前,就說明其輩分也越大。

在這個層麵上,玄冥的輩分,應該在天君之上,甚至在玉清師尊之上。

蘇顏一直覺得,祖宗們既然被稱為祖宗,那應該悉數如老君那般,須發白眉,法相莊嚴,當然,這個觀念在她見到玉清師尊時,被小小的顛覆了一下。

師尊雖也是祖宗級的上神,卻一副青年神君的模樣,白衣出塵,有玉樹臨風之姿,有清新俊逸之態。

她原本以為玉清師尊是個例外,沒有料到,傳說中的四海海神,後來攪得天界大亂的邪神玄冥,竟然也這般年輕——

雖然也有所謂的長生不老術,可那不過是神力範圍內的長生,隨著神力的衰竭,就算是神仙,也會漸漸衰老——隻不過這個衰老的過程比較緩慢而已。

後來的蘇顏曾就這個問題問過紫微帝君,帝君從一堆文書裏抬眸望她一眼,淡淡答:“大約是他們保養的好。”看到蘇顏換上副“你在敷衍我”的神色,隻得將手中的文書暫且放下,望著她的眼睛不慌不忙道:“也許,他們接受不了自己變老的樣子。”

蘇顏隱約覺得帝君其實並不愛她,因為他總是看低她的智商,然後絲毫不慚愧地敷衍她。

在更久之後,蘇顏以這樣兩個詞來總結帝君:厚顏,無恥。

蘇顏望著舒玄的臉,默了半晌,終於憋出一句話來:“你……不是故意在嚇我吧?”

若此魔君果真是海神玄冥,那她不是更沒得逃了?想到這裏,一陣心慌。

舒玄反問:“我有必要嚇你嗎?”他在她麵前這般開誠布公,她竟以為這隻是個玩笑不成?

蘇顏含糊地咕噥了一句:“我哪裏說的準……”

似乎並不在乎她究竟信還是不信,舒玄勾了勾唇角,抬腳朝那棵巨大的相思樹走去,頭也不回地吩咐蘇顏:“你過來。”

蘇顏好奇地跟上去,隨著他在樹下站定。

讓蘇顏好奇的是,仙障內明明沒有風,樹葉卻好似發出微風經行時的朦朧聲響,時間似乎以某種緩慢的速度經行,而周身的所有動靜也都顯得異常緩慢。

靜默,卻有什麽東西在喧囂。

她看不到,也聽不到。

入目的隻有蒼茫的落花,和落花紛飛中那一抹仿佛要灼燒一切的紅——她的胸前鼓噪著什麽,什麽又被微微扯痛。

耳邊回**著女子清朗的笑語:“明明是海神,卻總穿這般鮮豔的衣服,真是受不了你呢。”

男子的聲音遙遙傳來:“你受不了的事情那麽多,也不差這一件。”

那好似是古老的記憶,卻不知究竟屬於誰。

蘇顏從模糊的意念中晃神回來,看到緋衣華裳的男子抬起手輕輕撫上樹幹,風,在他的指尖觸到那棵老樹的刹那間狂躁了起來,以某種難以言明的強大力量撼動整棵樹,白色的花簌簌而下。

蘇顏禁不住想要閉眼,可是眼皮卻並不聽使喚,隻看到落花簌簌裏,自緋衣男子的指尖觸到的地方開始,一根手腕般粗的紅色麻繩,如同遊龍一般繞樹幹走了一圈,伴隨著叮叮當當的聲響,無數求願的竹牌在紅色麻繩上塵埃落定。

蘇顏立刻恍然,自己曾在不久之前的夢裏見過這棵掛滿了許願牌的樹。

來花神廟求願的男女在求過姻緣簽以後,會把姻緣牌綁在相思樹上,好似那些紅線串起的姻緣,真的能夠像這棵屹立千年的大樹一般,繁花如錦。

蘇顏眯著眼睛看,隱隱覺得,在落花煙重裏,那些竹牌上寫就的塵緣,似乎也度了迷津,入得夢來。

愣愣走上前去,與舒玄比肩而立。

正被緋衣魔君修長的手指握住的竹牌上,並肩寫的那兩個名字,似乎剛剛才寫就,墨跡沒有幹,淡淡的墨香在空氣中浮動。

一個字跡娟秀,寫的是晚春,一個筆力蒼勁,寫的是舒玄。

她不由得“咦”了一聲,道:“我好似記得這裏。”

是呢,她還記得,自己在凡間的那一世,並沒有如願嫁給葉卿華。

——她與葉卿華成婚的那一天,同那個喚作舒玄的男子逃了婚。

記憶湧入的瞬間,蘇顏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氣,捂上胸口退了一步。她未曾料到,他們的那一世塵緣竟這般殘酷——司命爹爹編的話本,也忒要人命了吧。

是呢,在與喚作葉卿華的男子成婚之前,她這個新娘子,竟撞上自己的未婚夫君同自己的貼身侍婢糾纏在一起的肮髒場景,這樣的事,任誰不會肝腸寸斷呢。

好似在前一天,她還傻傻地計劃著未來與這個人的每一日。

她滿心歡喜地計劃著要在宅子裏種許許多多的桃花,再釀上幾壺桃花酒,等桃花酒釀好了,先拿去送隔壁的王先生一壺,他們雖然共同下界,且保留了前塵記憶,卻轉生在了不同的地方,這一世,若不是王先生牽線,她還不會這麽快找到他。

還要再給東邊集市上他們常去那家茶館的上官姑娘一壺,她那個人愛酒成癡,一定會高興的……剩下的便自己留著,他們有那麽多的時間,可以兩個人就著桃花慢慢品……

她未曾想過,在與他成婚的那一日,她躲在鮮紅的蓋頭下,滿心想著的卻是如何離開他——

她本以為她愛他愛的篤定,以為無論發生什麽都不會離開他,不料,隻是撞見他的背叛,她那一顆篤定的心,就鬆動的這般厲害。

她的愛,其實也就到那種程度吧。

不,怎會是她呢,她是蘇顏,並不是晚春……

頭腦混亂之間,身畔男子的聲音如同清冽的墨香。

舒玄將她的手握到手上,道:“你直到如今都不願意承認自己便是晚春嗎?”

蘇顏說不出話來,隻聽到他安靜地在耳邊為自己宣判:“這世上,唯獨記憶不能捏造,你所看到的,都是你經曆過的真實。”

蘇顏慌張反駁:“你胡說,那不過是我的一個夢境罷了。就像之前我看到了有關扶蘇的夢……”又篤定道,“帝君說了,這裏隻是玄鴆爐與回雪香創造出來的迷陣而已。”

又以一種說服自己的語調喃喃道:“帝君還說,這個陣是個生夢的地方,許許多多的夢境繁複地交叉在了一起……我不過是看到了你想要我看的夢境而已。”

說到這裏試圖甩掉舒玄的手,卻被他握的更緊,看著他那張無害的臉,不由得怒道:“都是你在搞鬼,你想讓晚春回來,也不必借我的身……子……”

蘇顏話未說完,就察覺到身邊的魔君臉色不大對,好不容易鼓起來的氣勢,霎時因為舒玄陰沉下來的臉而泄了一半。

她忽然變得沒有什麽底氣,卻強裝鎮定地接著道:“……你就算用眼神殺了我,我也還是要這樣說的。”委屈道,“你作為長輩,怎麽可以欺負小輩呢……就跟帝君一個樣子……”又道,“先生曾說,以大欺小不是上神做派,可你們這些上神,似乎總以欺負小仙為樂……”

舒玄被她說得無奈,又忍不住要動氣,他費了這麽大的工夫,當年寧可讓葉卿華傷他,才終於等來將她喚醒的契機,可她卻早已將前塵當做過眼煙雲。

非但如此,還開口閉口都要提到“帝君”,雖說現在的她似乎已徹底不在乎葉卿華,這也算作一件好事,可是她從葉卿華那裏轉投別人的懷抱,對他來說卻是更為不能接受的事實。

雖然她的死,歸根到底是他一手策劃的,可是在親耳聽到她的死訊時,卻仍舊痛徹心扉——也許就是在那時他才意識到吧,自己原來深愛著那個叫做晚春的姑娘,那個被他親手創造出來,又親手送上毀滅的刑場的女子。

“晚春……”他開口,卻立刻被麵前的姑娘打斷,“叫我蘇顏。”

扶著額頭妥協道:“好吧……阿顏。”換上溫柔的表情,低頭對她道,“再睡一覺,可好?”

蘇顏還沒有回過味來,就看到舒玄的手朝自己額頭按下來,下意識便想避開,無奈腿卻不聽使喚,不等他的手貼上來,她就感到一股熱力,貼著肌膚,似乎滋滋作響。

海神的神力本該是水屬性,為何這個自稱海神的男子,渾身卻散發著火焰的熱力呢……

不等想明白,已倒入舒玄懷中,睡了過去。

似乎聽到誰在耳邊低語:“阿顏,睡吧,睡一覺,我們就到家了。”

她不知道那是誰的聲音,卻覺得非常懷念。

在蘇顏額心埋了個昏睡訣以後,舒玄一手攬了她,一手微微抬袖,憑空便有冰藍的海水湧出,不多時便籠成一個冰棺。

舒玄將懷中昏睡的女子望了一眼,便抱著她,將她沉入冰棺中。

伸手撫了撫女子微微皺著的眉心,輕聲道:“晚春,我知道你死的心甘情願,時至今日也未必想要醒過來,可是,就當我是來還欠你的債的……”沉默了一會兒,又道,“你在這玄冰棺中養著,七七四十九日之後,我來接你。”

緋衣男子輕輕撫摸著冰棺中女子淺眠的臉,神色一派沉靜,寂寂如同蒼雪。

“我去見見紫微帝君,就當是替你,同他作別了。”

說出這句話裏,好似有一種陰寒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