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市上燈火重重,攤販的叫賣聲不絕於耳,似乎什麽人在街邊咿咿呀呀彈唱著年代久遠的小調,那架勢,好似要說一個很長的故事,卻又隱隱帶了一種“不說也罷”的惆悵。

錦衣玉帶的青年站在一個花燈的攤位旁,望著方才還有少女玉立,而此刻已然空無一人的地方,不由得眯了眯狹長的眼。

花燈販子看他站在那裏不動,目光虛浮地望著麵前空曠的地方,不由得好奇地搭話道:“公子也是來拜花神的?”

青年微微側頭,望了小販一眼,頷首表示正是如此。

小販換上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做出一副好心的樣子提醒道:“前方路不好走,莫迷了路才是。”

說著朝青年指了指前方通往花神廟的那一條路,道:“石階雖修的齊整,可是兩邊草木叢生,青天白日倒沒有什麽,夜裏走起來那可是一個陰森嚇人呢。”望了望他的臉色,看他也沒有什麽表示,又添道,“而且上麵有段路草木橫斜,枝杈淩亂的,像公子這般細皮嫩肉的書生,若中途被什麽東西蔽了目再傷著,就不好辦了。”

說著殷勤地將手中的花燈遞一盞上來,推銷自己的生意道:“公子買盞花燈吧,咱家的燈不僅能照明,還可以辟邪呢。”說著給他看了看燈上歪歪斜斜畫著的類似符文的古怪紋飾,接著道,“咱家的燈也不貴,隻要二錢銀子,公子可以打聽打聽,咱家的辟邪花燈是這一帶最童叟無欺的了……”

看到對方沒有反應,又添油加醋道:“我在這裏做生意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在這條道上迷路的事,可不是一樁兩樁喲,膽子再大的人,也需謹慎一些,公子說是不是?”

生意人的活計全靠著一張嘴皮子,就算再沒有興致的顧客,被這樣一說多少也能動一動心,再加上看麵前的青年衣冠華麗,錦袍玉帶的,大致也不會吝嗇這幾個錢,雖是一副冷淡的樣子,可是聽了這麽久都沒有走開,這筆生意大致就成了,思及此,便將手上花燈遞地更近一些。

誰料,青年隻斜斜瞅了他手上的燈一眼,淡淡道了句:“謹慎一些倒是必要的,隻是區區一盞燈,便能度人走出迷局嗎?”

說著,在小販目瞪口呆的目送下,邁著氣定神閑的步子朝前去了。

小販忍不住咬牙憤恨道:“穿得人模人樣的,原來是隻鐵公雞!”聲音不大亦不小,剛巧是能落入前方人耳中的音量。

話剛說完,就見前方那個錦袍的背影略微頓了頓,不等反應過來,手中那盞沒有來得及擺回原位的花燈,忽在一團淺紫色火焰裏,燒成了餘燼,正驚地整顆心都提到嗓子眼兒,又見到自己的麵前,不知何時多出兩錠白花花的銀子來。

別說是二錢,二十兩也有了。

終於喃喃道:“不……不得了了喂,遇著仙……仙人下凡了……”

若是該小販有朝一日,知道得了他“鐵公雞”評價的這位仙人,是被三界人民共同瞻仰了千秋萬世的北極紫微帝君,怕是要惶恐至死。

還好帝君他老人家心胸寬廣,隻燒了他一盞燈而已。

走了幾步,到小販描述的那條路上,又見一座紅木牌坊,比廟會入口處的那一座要小上一些,井字形牌坊就像是劃分界限的大門,往內望去,是生了青苔的潮濕的石階,高高地不知延伸到什麽地方。

明明是參拜花神必經的一條路,此時卻好似有些年頭沒有人至,喧囂的廟會上人來人往,卻獨獨不見有誰往這邊來,就連方才那個小販的目光,在轉到這裏的時候,也微微變得有些不大自然。

如果說回雪香造出來的夢境最接近真實,那麽這一點,怕是隻能以真實中的瑕疵來形容。

不帶猶疑地抬腳跨入牌坊內,撲麵而來的果然是股強烈的排斥感,好似這一層空間具有獨立意識,要將自己當做異物來排除掉一般。

若是賣燈籠的小販以凡俗之眼可以窺探到那裏光景,大概能夠看到,方才玉冠束發的錦衣青年在走進那條路的瞬間,竟像是被一股力道逼出了本元一般,在一片紫光之中,幻化為與方才完全不同感覺的另外一個人。

頭頂玉冠不再,取而代之的,是略有些淩亂長發在發尾處經由玉帶輕挽,白色錦袍好似被潑上了成片的紫,寬大的衣袍無風自浮。

飄逸若臨仙之姿,絕世有傾城之態。

麵孔也是徹底變了,隻是臉上那抹淡然卻沒有變,眸子似乎比方才細了一些,眸中的那抹慵懶卻沒有變。

如果說先前的男子給人的感覺是風流慵懶的,那麽此時男子的這副樣貌,隻能以冷落清寂來形容。

隻見化了本形的紫微帝君微抬右手,一把巨大而厚重的劍已橫在手中,白色的劍氣旋卷匯聚,空氣中震**著類似吱吱吱的細微鳴叫。

帝君單手執劍,多餘動作絲毫未做,隻對著空氣冷冷道:“小小迷境,就連掌管萬象的本君也要排斥嗎。”

隻簡單的一言,方才還一鼓作氣排斥帝君進入的東西,忽然變得唯唯諾諾起來,就連路旁的草木,都卷了花葉,做出一副低頭匍匐的模樣來。

紫微帝君是萬象之神,休說這些草木,就連世間最為堅硬的雷霆,在這樣一位尊神

麵前,也要退讓開來。

隻見帝君眯了眼睛,眸光有一些冷寂:“還不讓開,非要本君手中的蒼流劍,將你們一刀切斷嗎。”

一時之間,風住蟲眠。

直到紫袍青年好整以暇地將那把銀色長劍收回,空氣才好似終於恢複正常的流動。

不費任何功夫便掃清了障礙的帝君抬起腳,緩緩沿石階而上,腳下的青苔隨著他老人家的落腳而紛紛避至一邊,那樣子煞是恭敬而卑微。

蘇顏一直到後來都隱隱遺憾,遺憾的是,天界都說帝君威猛,她卻不曾得見帝君他老人家威猛的樣子,試想,既然這天地萬物都敬畏帝君,不敢挑戰帝君的權威,帝君他老人家就算是再威猛,這威猛也無處施展不是,因此,才搞得她這般殘念,且殘念了大半輩子。

當然,她也嚐試過鼓動他老人家主動找人打架,然而正如她老早就知道的,帝君這個人別的缺點暫且不算,最大的一個缺點就在於那個“懶”字——讓他老人家做那些個消耗能量又毫無意義的事,稱得上是難上加難,這項事業幾乎耗費了蘇顏的所有熱情和腦細胞。

以至於,蘇顏在很久很久以後悲壯地總結,自己的後半輩子,都花在了“同帝君的懶作對”這件毫無勝算也毫無意義的事情上。

這樣的事其實可以暫且不提,而那一件讓蘇顏抱憾終身的事,卻不得不提一提。

之所以用了“抱憾終身”這樣一個頗為嚴肅的詞,是因為,她竟然錯過了帝君一生最威猛的時刻——

帝君與舒玄的那一場驚天地泣鬼神的惡戰發生時,她明明就在現場,卻因為“睡過去了”這個讓人無地自容的理由而未能得見,這是一個多麽聳人聽聞外加令人發指的噩耗啊。

每每想到這裏,蘇顏總是覺得,自己離飲恨而終,好似也不遠了。

那一日,帝君沿著那條往上蜿蜒的小道走,沒有多久,便走到那條路的盡頭,從花木深處出來,視野突然開闊起來,首先入目的便是一座玲瓏的渡橋,渡橋下方的湖泊邊上生了成片成片的紫荊花,都被月光鍍上一層迷蒙的月輝。

走上渡橋,望著不遠處那籠在霧障中的神廟,心間忽然漫上一些寒意。

少女的氣息已經弱到快要把握不到,就像是飄搖的燭火,稍一妄動後果便是不堪設想,他所擔心的,其實並不是無法帶她回去——他既入了夢,便是要將她帶回去的,他從不做沒有把握之事——他怕的是,他最終帶回去的人,醒來之後變得並不是她。

再加上,這整個夢境已經飄搖動**如同空中浮城,隻怕是回雪香行將燃完,他的時間並不多。

對帝君來說,回雪陣原本並不是什麽了不得的秘境,如果說緊隨它而來的是某個浩劫,那麽回雪陣充其量不過是個引子,然而,若有人事先破了這個陣,那麽緊隨它其後的劫難,自然也在無聲無息中就給化了。

他雖不知這之後的劫難會是什麽,卻隱隱猜出,此劫一定同蘇顏起先看到的那個夢脫不了幹係,雖說蘇顏掛念扶蘇,卻不至於偏偏就看到扶蘇的過往——

掐指算一算,東極的青玄帝君也是時候歸位了。

這原本也是他來落音穀的目的,隻是不料,竟會拖了蘇顏進來,更沒有料到,此事會牽扯到這麽多人。

扶蘇,千草,葉卿華,浮煙,還有舒玄。

尤其是舒玄,此人的存在是這個夢最不穩定的因素。他暗暗想,如果舒玄的出現與星晷有關聯的話,那麽麽這場夢已不單單隻是一場夢,它更像一張精密而雜亂的網,編織的是冥冥之中的定數。

定數,他無力改變。

從沉思中回神,一抬眸,便看到立在渡橋另一端的緋衣男子,靜默了片刻之後,風忽然吹動衣袍,獵獵作響起來。

男子在風裏勾起一抹熟悉的笑,聲音一如幾萬年前般溫和,卻略帶著陰冷:“沒想在夢中仍能得見故人,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唇邊的笑意更濃,“紫微帝君,別來無恙?”

帝君默了一會兒,抬起腳繼續往前走,走到緋衣男子麵前時,淡淡道:“舒玄,本君其實並不想見你。”又道,“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