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旬,“蘇羽幼兒園”正式開始招生。在此之前,彭玉素做了不少前期宣傳工作。首先是利用市內各媒體平台打了廣告,將園舍環境、硬件設施、師資力量、資金投入及之前兩個幼兒園的經營曆史、社會口碑等方麵向外界進行了推介。與此同時,她還邀請了部分專家、教育界知名人士、主管部門領導,在她的幼兒園舉辦了一個“新時期學前教育發展論壇”,就廣大家長普遍關心的“如何讓孩子贏在起跑線上”的問題進行了交流。市內媒體也對此活動進行了專題報道,在社會上引起了強烈反響。幾乎和她的預期一樣,蘇羽幼兒園在三天之內就完成了所有班級學生的報名注冊,而那些出於各種原因沒有趕上時間節點的家長,隻能帶著孩子趴在校外的鐵欄杆上長籲短歎,就像是被推遲了節令錯過陽光和雨水的莊稼,蔫蔫的倒伏成一團團黃瘦的秧苗。
“蘇羽”似乎就要成為這座城市的學前教育品牌,從一開始就展示了無比旺盛的生命力和發展前景,讓彭玉素多少有一些“氣候過敏”,在享受著自身創造的成果帶來的喜悅的同時,內心始終充斥著一種莫名的隱憂,因為她知道,做教育,她是真正的外行,她不明白的東西太多,看不清楚的盲區太多,在不同的方向潛滋暗長的問題也太多。不可否認,她由此陷入巨大的焦慮中,她深知無論是教學、管理還是安全等方麵,都在暴露著一係列不可避免的問題,而這些問題一旦成形,都將是無比棘手的。
那天她和教職員工一起就餐,發現餐桌旁坐著的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老是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打量自己。女孩似乎想對她說什麽話,卻表現出一副不敢啟齒的模樣,兩隻眼睛灰蒙蒙的,視線從她麵前的碗遊動到她的臉上。女孩身著一件花藍色長袖T恤,很舊,領口處有幾個小孔,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窮苦人家的孩子。她的眼角有一道道漆黑的斑紋,眼睫毛幾乎看不到,整張臉顯得呆滯而刻板。以彭玉素這些年的閱曆來看,這樣的孩子,很難從她的身上摳出一丁點對生活和未來的希望。她用一種近乎求救的眼光在看彭玉素,使彭玉素在第一時間捕捉到了一種複雜的信息。
“你叫什麽名字?”彭玉素坐到她的身邊去。
她的肩膀微微顫抖了一下,朝彭玉素扭了扭頭,看了一眼,又迅速將頭扭過去。
“蕭玉萍。”她說話的時候,口中銜著筷子。
“你多大了?”彭玉素把身子往她那邊挪了挪。
“十八歲。我屬蛇的。”女孩說的是一口地道的南廣方言。
彭玉素心頭一震。
在澄湖快十年了,她沒遇到過幾個南廣人。之前她在許老板的汽車配件廠上班,裏麵倒是有幾個,然而他們都不敢斷定彭玉素是他們的同鄉。有人曾經問她是不是南廣人:“我怎麽覺得你的口音和我們那麽像呢?”
“我是鳳城的。”她說,“鳳城你們知道嗎?”
誰不知道!鳳城和南廣是比鄰縣區。往往那些在遠方打工的人,都不會把南廣和鳳城區別開來,他們始終認為,鳳城人和南廣人都是老鄉。
“哪個鄉鎮的?”她問女孩。
“羅卓。”女孩銜在嘴裏的筷子始終沒有拿出來過。
彭玉素心裏一陣酸楚。
“羅卓哪個村?”彭玉素又問。
“我是……”女孩終於把筷子從嘴裏抽出來,在碗底使勁兒戳著飯粒,上齒咬了咬下嘴唇,才說,“我是木桶溝的。”
木桶溝和大房子之間,隔著一個廟坎。如果是這樣,這個蕭玉萍,之前肯定聽說過她,也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人叫周楚陽。
她將女孩招呼到另一張空著的桌子旁說話。她問:“你之前見過我嗎?”
“沒有。”女孩的嘴唇連續動了幾下。
“你什麽時候來的這裏?”彭玉素問。
“去年和我哥我嫂一起來的,我們在一個針織廠上班。”女孩說到這裏,拿右手袖子揩了一下眼睛。
“你哥和你嫂呢?現在在哪裏?”
“我不知道。”她捏著筷子的手在微微顫抖。
“他們吵了一架。”她說。
這個叫蕭玉萍的女孩,是幼兒園負責生活的楊大姐招進來的,主要在廚房裏幹些粗活兒。因為幼兒園開學較忙,飯堂的工作就像打仗,有些臨時招聘進來的員工,還未來得及去做健康體檢,蕭玉萍就是其中一個,所以彭玉素就沒有在廚房裏的操作間見過她。
彭玉素當即安排楊大姐,說今天下午無論如何也要把她們健康體檢的事情落實,趕緊讓她們統一工作服上班。末了,她又對楊大姐說:“這小女孩來自偏遠山區,估計什麽都不懂,特別是衛生意識比較差,你得多教教她。”
“當然,你別把她嚇傻了。”彭玉素又說。
在她剛要邁步離開食堂的那一瞬,小女孩在後麵叫住她。
“彭孃孃!”她的聲音仿佛來自一片龜裂的土地,像是沙礫與鋤頭碰撞之後發出的回響。
“你叫我什麽?”彭玉素回過頭來。
“我是蕭清和的姑娘,我聽我爸爸說起過你。”女孩把頭埋在胸前。
彭玉素一時不知道如何與她交談。這些年來,彭玉素幾乎連自己也弄不清楚自己是蘇羽還是彭玉素了。
她把手放在蕭玉萍的頭上,拇指和食指撚著她黃得發燥的頭發,眼睛裏突然有淚水在使勁地打轉。
“你是不是知道我很多事情?”她問蕭玉萍。
“羅卓人都知道,你在安徽發達了,去年我和我哥我嫂來這裏,本想找你的,可我們不知道去哪裏找。”
彭玉素知道蕭清和。樺槁林綠油油的植被覆蓋下的三個村莊,曾經用同一條溪水來灌溉水稻,三個村莊的雞鳴幾乎會在同一時間奏響。那些在小村裏伺候土地和牛羊的人,方寸天地內,也是早不見晚見。蕭清和是一個木匠,比彭玉素的父親彭貴武小幾歲。小時候,她經常看見係一條天藍色圍腰的蕭清和手裏提著斧頭和鋸子、背著木箱到她家裏來,按照她父親的授意打製一把犁頭或一副馬鞍。抽旱煙的蕭清和很健談,一邊幹活兒,一邊嘴裏不閑著。她記得,上初中時,有一次放學回家,剛把書包放下,就聽見蕭清和對父親說:“這閨女長得眉清目秀,將來定會落一戶好人家,彭大哥有福享嘍!”
其實三個村莊的人都知道,彭玉素和周楚陽同在一張課桌上學習,形影不離,猜想將來是一定會走到一起的。而那時,周楚陽家在村子裏算是殷實戶,周楚陽的父親周天貴也是一個非常善於打理生計的人,農事之餘習竹編,小背簍、小籮筐常常拎到街上去賣,換些小錢貼補家用。
然而彭玉素的確沒有想到,這個世界上居然有不少人掛記她,她“發達”的事,已瞞不了別人。
她對蕭玉萍說:“你來我這裏,我肯定會好好待你的,但你得認真學習,好好工作。”
蕭玉萍靦腆地笑了笑,說:“我得找我哥哥嫂子去,前些日子他們吵了一架,各自走了。”
“你知道去哪裏找嗎?”彭玉素問。
“我不知道我哥哥去了哪裏,但知道我嫂子,我嫂子說,她的兩個弟弟都在浙江永康打工,她要去找他們。”
“你什麽時候去?”彭玉素問。
“湊齊路費就走了。”蕭玉萍說。
“人生地不熟的,找人哪有那麽容易?”彭玉素拍了拍她的肩膀,說,“你哪兒也別去,就在我這裏好好幹,工資我會多給你。”
“彭孃孃。”蕭玉萍又在彭玉素轉身的那一刻叫住她。
“還有什麽事?”彭玉素問。
“我知道有一個人在找你。”蕭玉萍說。
彭玉素笑笑:“我的事你搞不清楚,別聽他們瞎說。”
“周家大哥每年回家過年,都會跟那些出門打工的人說,要是在什麽地方遇見了你,麻煩給他送個信。”
這事她知道。周楚陽曾在發給她的一條短信中寫道:“我要讓每一個我認識的人替我尋你,我要在全世界布下天羅地網。”
“真好笑!”她這句話仿佛不是對蕭玉萍說的,但小姑娘聽進去了。小姑娘說:“我們來這裏的時候,他也對我哥哥說過。”
“隨他去吧。”彭玉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