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王白璐所說:一個人走得太遠,就不習慣回頭了。

彭玉素從澄湖輾轉到東莞的這些年,感覺自己距離初衷已經太遠,遠得她自己都不知道這一生在不斷追逐什麽,又不斷放棄什麽,這樣的行程於她來說有多大意義。

“所以說,你還是回到他身邊得了。”王白璐故技重施。

“我不會活成一種理由,你必須相信。”彭玉素說,“你們現在是零縫隙對話,所有值得珍惜和擁有的,都可以從現在開始,或者結束。”

“你現在不習慣回頭,不等於回不了頭。”王白璐說。

“其實都一樣,我不想被誰冷不丁打破這來之不易的寧靜。”她像一個哲學家,“有時,生活需要的,恰恰是自己敢於承認的寧靜。”

“那是因為你經曆了太多的事情。”王白璐說。

“當然。”彭玉素說,“隻有見證過我苦難的人,才會讀懂我的內心。”

兩人有時打電話,有時通過短信聊天,說的事與一個男人有關。隻不過,在看似攻防懸殊的兩個陣營裏,戰術有所不同:王白璐步步緊逼,她要的是周楚陽在另外一個女人的心裏徹底潰敗;彭玉素以守為攻,她貌似什麽都不要,卻仿佛什麽都攥在手裏。

這些都是後來的事。

當“蘇羽”這兩個字與一所私立幼兒園扯上關係,彭玉素就感覺自己被所謂的理想綁架了。當初韓露說,日子過好就行。她沒有采納韓露的意見,是覺得日子還沒有過好。現在呢,又過得太好,滿腦子的問題,滿腦子的隱患,讓她根本沒有時間去體味生活,去測試自己到底有多幸福。

她是在淩晨兩點鍾的時候被電話鈴聲吵醒的。

“你看看貼吧裏,為什麽罵聲一片?”給她打電話的是區教育局的副局長吉春芬。

她把電腦打開,點了網頁,果然,第一條消息躍入眼簾:

《蘇羽幼兒園,讓孩子提前斷送未來》,這樣的標題,應該來自專業人士。往下看,全是“事實”羅列。

“蘇羽幼兒園的老師讓孩子把屎拉在褲子裏,還不許孩子叫嚷。”

“蘇羽幼兒園的老師用針紮孩子的屁股,威脅孩子不準哭。”

“蘇羽幼兒園的老師沒有上過幼兒園,大部分是文盲。”

“蘇羽幼兒園讓孩子喝過期的牛奶,吃餿飯菜。”

……

每一條“事實”下麵都有無數樓層,都是無比惡毒的叫罵:

“喪盡天良,讓他們滾吧!”

“不就是惡意兼並嗎?你給教育局送了多少錢?”

“一個美容女,開什麽幼兒園?想讓孩子學化妝嗎?”

“幼兒園哪家強,蘇羽送你見閻王!”

……

最糟糕的是,網頁上有一張蕭玉萍的照片,衣著破舊,神情呆滯,輔以對應“幼兒園的老師沒上過幼兒園”。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突然遭到如此棒打。在此之前,誰也沒有向她提過幼兒園管理上出現過諸如上述問題,她也不相信帖子所反映的內容,她比誰都清楚,以上“披露”純屬烏有,明擺著是陷害。

果然第二天一早,她就接到家長們打來的電話。

“幼兒園有這麽開的嗎?”那頭劈頭蓋臉就問。

“你說的是網上所見?”彭玉素問。

“不管哪裏所見,我就想知道,如果我的孩子繼續待在你的幼兒園,會發生什麽樣的事情。”那頭火力加大。

“如果你的孩子也在我園就讀,事情就很簡單,有沒有那回事,問問孩子便知道了。”彭玉素說。

“孩子哪敢說!他要是說了,鋼針紮屁股怎麽辦?”

“我想,你是過分擔心了,絕對沒有這回事。不信的話,你來幼兒園裏待一天,看這一天下來,有沒有網上所說的事件發生。”

那頭“哼”了一聲,掛了電話。她還沒來得及把手機合上,另一通電話打進來了。

“退錢。”一個惡狠狠的女人的聲音。

“您先冷靜!”彭玉素說,“我想您應該看得出來,我們是遭人陷害。”她非常尊重地對對方說“您”。

“管你遭誰陷害,我不想讓自己的孩子在這樣一個地方上學。”女人說。

“無論如何,也得等調查結果出來了再說呀!”彭玉素說。

那頭怒氣衝衝,說:“你等著,要是真的像網上所說的那樣,定有人將你碎屍萬段。”說完電話就掛斷了。

電話一個接著一個,有家長打來的,也有幼兒園員工打來的,還有朋友打來的。她實在抵擋不住,幹脆就不接了。早上七點鍾,她準時來到幼兒園。

蘇羽幼兒園門口擠滿了家長。他們大多沒有帶上孩子,大多數是來看看究竟是怎麽回事的,但都顯得很激動。

園長王小蒂被一群人圍在中間。這個經過彭玉素層層麵試脫穎而出的女子,年齡和彭玉素差不多大,有五年以上的幼兒園管理經驗。眼下,她被那些孩子的家長扯著衣角,擒著手腕,推著後背,在人群中亦步亦趨地移動著。

彭玉素走過去,分開人群,對眾人說:“我是這個幼兒園的老板,你們慢慢聽我解釋。”

“有什麽好解釋的?!”人群中有一個男人在大叫。

“但我還得解釋。”彭玉素說。

“解釋個屁!你們幼兒園不把孩子當人,你們就是虐待孩子。”那個男人走上來,逼到彭玉素跟前。他的這一舉動,反倒提醒了彭玉素接下來該怎麽辦。

彭玉素斷定,這人必是挑事者之一。

她示意家長們安靜下來,說:“我想問這位先生幾個問題。”

那個男人還是一副很囂張的樣子,在人群中張牙舞爪地大聲吼叫:“我們誰也不想聽你的屁話,趕緊滾蛋。”

“趕緊滾蛋!”人群中有人附和。

彭玉素說:“這位大哥真是奇怪,你不聽我的解釋,怎麽了解事情的真相呢?”

“我們不需要真相。”男人聲音撕裂。

“這位大哥,請不要混淆視聽,不需要真相的是你,而不是你所說的‘你們’。”彭玉素說,“我相信今天的各位,肯定不是和他一夥的。”

人群中有人小聲說話,仿佛明白了什麽道理。

“你什麽意思?”男子指著彭玉素的鼻子問。

“我就問你一個問題,你敢不敢回答?”彭玉素雙手往空中壓了壓,示意人群安靜。

“我有什麽不敢的?”男子怒道。

“你的孩子在這所幼兒園讀書嗎?”彭玉素問。

男子頓了頓說:“在啊!怎麽了?”

“請問你的孩子叫什麽名字?他在哪個班級?什麽時候報名注冊的?班主任老師是誰?每天放學是誰來接的他?”彭玉素語氣鏗鏘,步步為營。

男子看了看人群中家長們的反應,好像看出所有人都在等待著他回答彭玉素提出的問題。然而他什麽也回答不出來,隻是惡狠狠地說:“我為什麽要告訴你?”

“你不告訴我,我怎麽敢相信你的孩子在這個幼兒園?我又怎麽能知道他遇到了什麽?”

男子回答不上她的問題,忽又開始咆哮:“沒良心的幼兒園,趕緊滾出去。”

“你什麽也回答不上來,說明你的孩子沒有在這所幼兒園。”彭玉素提高嗓音,對大夥說:“如果你們的孩子沒有在這所幼兒園,你們能說我們幼兒園對孩子做了什麽嗎?大家可要認真思考這個問題。”

“原來他是故意找碴兒。”人群中有人小聲地說。

“對,就是故意找碴兒。”彭玉素接著說,“如今可是法治社會,這位大哥今天的所作所為已經構成犯罪了,你知道嗎?”

男子似乎一下子蔫了下來,嘴裏小聲嘀咕著說:“誰說我的孩子不在這所幼兒園?我的孩子就在這所幼兒園。”

“把你的孩子叫來,讓我們問問他。”人群中有一個老太太大聲說。

“不必了,這位大媽,他就是受人指使,來這裏惡意煽動鬧事,想必大家都看得出來。”彭玉素高聲說。

“真是可惡。”有人說。

“吃飽了撐的。”有人說。

男子悻悻而去,當從人群中逃離出大門時,有人看見他開始加快腳步,迅速融進大街上熙來攘往的人流中。

家長們陸續回家把孩子帶來幼兒園。午飯鈴聲響過後,這一片街區顯得很安靜。彭玉素一個人躺在辦公室的長椅上,滴水未進,思緒難平。

貼吧裏的消息還在,“蘇羽”不可能沒有受傷。盡管家長們都知道,蘇羽幼兒園是受到同行的惡意攻擊,本身並不存在讓孩子把屎拉在褲襠裏、用針刺孩子屁股、讓孩子吃餿飯等問題,但是,網絡上的東西會在最短的時間內傳遞到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去,“蘇羽”這兩個字或多或少會被打上一個灰色的烙印。再說,謠言不止於時間,時間長了,謠言就在人們的心中紮下根來,人們就會不由自主地相信了。

她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斷了思緒。她從沙發上站起來,理了理頭發,對門外說:“進來吧!”

蕭玉萍端了一盤水果進來,走到班台前麵:“彭孃孃,園長說你沒吃飯,叫我來給你送點水果。”

彭玉素說了聲“謝謝”,招呼她坐在沙發上。小姑娘習慣性地拍了拍身上,轉身看看沙發,還是沒坐下。

“坐下吧,咱們聊聊。”彭玉素說。

小姑娘輕輕坐了下去,感覺很不自在,看上去像一棵剛剛移栽在春風裏的樹。

“你父母還好吧?”彭玉素問。

“我爸爸前年死了。”蕭玉萍說,“他坐我堂哥的車去趕場,車翻在了塘口。”

彭玉素歎了口氣,問:“怎麽就翻了呢?”

“路太窄了,路中間有一個大坑。我哥為了避開那個大坑,故意把車往邊上開,結果就從岩上滾到了河底。”蕭玉萍慢悠悠地講述著父親的車禍,而這一幕對彭玉素來說,好像不是第一次聽到,她在蕭玉萍的講述中想起了那個叫趙敬哲的男人,她和他的結婚證,現在還鎖在家中的抽屜裏。

“這就是命。”彭玉素這句話,好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我堂哥也摔死了。”蕭玉萍說,“我堂哥當時還能說話,被人們拉到醫院裏去,好幾天才閉上眼睛。我堂哥臨死時對他兒子說,今後讀書有出息了,一定要修一條寬敞的公路,最好是一直修到天上去。”

“我們都知道,他是痛糊塗了,說了夢話。”蕭玉萍又說。

“你相信命運嗎?”彭玉素突然問蕭玉萍。

“我不知道什麽是命運,我都沒有讀完小學,我什麽也不懂。”蕭玉萍說這話的時候,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那我告訴你,無論你這輩子經曆了什麽苦難,都不要害怕,因為命運是靠自己來改變的。”彭玉素對她說。

“彭孃孃說的,我會記住。”蕭玉萍說,“下個月,我想找我哥去。”

“你哪兒也不許去。”彭玉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