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達蜀每個周末都會騎著一輛單車去旗峰公園逛逛。有時,他會把單車停在樹蔭下,找一個石凳坐下來,抽一支煙。蔣達蜀去旗峰公園,一是去逛逛,二是想趁機見見彭玉素。
他抽煙的時候,恰好看見彭玉素手裏拿著一大遝紙從她的培訓學校走出來。蔣達蜀坐的這個石凳,離“雲眾”的辦公樓隻有五十米遠。彭玉素越走越近,眼看就要走到他的身邊。他害怕彭玉素說他是有意來此堵她,就故意低下頭,假裝沒看見彭玉素。彭玉素好像真的沒有看見他,風一樣從他身邊飄過。他抬起頭,想站起身來和她打招呼,最後還是沒動,因為他實在沒有想好要和彭玉素說些什麽。
他眼看彭玉素走遠,最後隻剩下一丁點人影,才站起身來,去樹下推他的單車,沿著河濱大道騎了兩圈,停下來,給周楚陽打電話。
“龜兒子,種什麽樹喲,人還找不找了?”
“你不是找到了嗎?”周楚陽說,“找到了就使勁兒盯著,我種完樹就過來。”
“要不要我替你對她說點什麽?”蔣達蜀說,“女娃兒賊得很,見了我就躲,躲我幹啥子嘛,我又不是周楚陽。”他一口川音。
“你不需要說些什麽,隻要別讓她提防你就行,每一次遇見,都當作偶遇。”周楚陽說,“偶遇,明白嗎?”
“偶遇?”蔣達蜀說,“哪有那麽多偶遇?這人世間的偶遇都是假的,連我都能看出來,何況是她。”
“你先替我盯著,有什麽風吹草動,及時報告。”
“弄不懂你們,一天天的,吃飽飯不曉得丟碗。”他又接著說,“我是念在兄弟情分上,才肯答應幫你做這娃娃事,你得趕緊過來,早點讓我解脫,我還有一堆事情要幹哩。”
周楚陽說:“川娃子的心思我明白了,不就是哼哼嘛,說吧,想要我怎麽感謝你?”
“有你這句話就足夠了,我是一個記情的人,前些年你真心實意幫我,我現在就得反過來幫你,直到兩不相欠。對了,你到底什麽時候才能栽完樹?”蔣達蜀問。
“快了,快了。”周楚陽說。
這些都是後來的事。
彭玉素還沒在東莞紮根的時候,沒有“雲眾”,連“鴻途”也沒有。鴻途是來東莞以後才創辦的,來東莞之前,她在澄湖有一個幼兒園,有一個美妝店,有兩個影吧和三個水果店。從她全身心投入幼兒園開始,不得不說,她的其他店並不像從前那樣開得稱心如意,畢竟韓露在幾個店的經營上存在著太多問題,時間一久,短板頻現,即使幾個店裏都引進了一些有能力、有遠見、有思想的年輕人,但由於他們心浮氣躁,加之沒有太多的敬業精神,“替別人辦事”也就成了常態。也就是說,加上幼兒園的收入,也遠不及之前那麽多。況且,蘇羽幼兒園在很長的一段時期內還處於投資狀態。
韓露倒是沒什麽話說,她這個人容易滿足,隻是彭玉素老覺得對不起韓露,她怕照此下去,投入永無休止,賺不到錢,讓韓露跟著她白忙活,所以她決定,幼兒園自己經營,其他幾個店,全部劃歸於韓露。
有一天,她對韓露說起了自己的想法。韓露說:“我不會讓你這樣做的,我也不是那種把錢看得很重要的人,你不必老想著我,如果你實在覺得幼兒園開不下去了,可以把它盤給別人。”
“談何容易!”彭玉素說,“這麽大的投入,這麽大的動靜,說不做就不做了,你也不想想,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把它盤出去,會有人要嗎?”
“怎麽沒人要?這麽高檔次的東西,肯定有人要。”韓露說。
“如果廉價轉讓,肯定有人要,但這樣做,我不甘心。”彭玉素說。
她們最後還是接受了彭玉素所提出的方案,除了幼兒園,彭玉素什麽也沒要。也就是從那時開始,彭玉素除了一個還需要繼續投資的幼兒園,就什麽也沒有了。
“就當放我這兒,掙多少,都是咱倆的。”韓露最後說。
蘇羽幼兒園每年都實現滿額招生,幼兒園的各項指標也逐年提高,包括在人們心中的信譽度。可就是怪了,一算賬,硬是沒有掙到錢,究其原因,是一直居高不下的運營成本與所收的學費完全不成合理比例。按照彭玉素的好姐妹——區教育局副局長吉春芬的話說——你讓一幫民工去皇宮裏為你創造價值,本身就是荒謬的。
她在反複思考了幾個晝夜之後做出決定,從下年度開始,學費在原來的基礎上上浮百分之二十,與此同時,削減開支,大力裁員,之前由兩個人完成的工作交由一個人完成,把節約下來的費用的三分之一加在同崗的工資裏去。在此之前,她做過大量的調研,一是學費漲得不離譜,比其他私立幼兒園略高一點,這是市民可以接受的,因為她知道,她的幼兒園已經真正實現了從托管到教育的轉變,再沒有必要用降低學費的方式來贏得市場,大部分家長應該能看懂,也應該能接受,況且,曆來人們對教育質量優劣的認定,都首先是從學費的高低上來判斷的;另一方麵,她在各個部門走訪的時候,看到大部分員工閑下來的時間較多,勞動力明顯過剩,通過裁員的方式,可以實現勞動力運用最大化,一定程度提高了他們的收入。當然,有些部門是不能動的,比如宿管、教學,必須做到硬性優化,其他部門尤其是保潔、采購、食堂,有較大的空間可以利用。她對那些既想拿高工資又不願多出力的員工說:“你們的身體能量如果實在跟不上,不妨先休息休息,以後如果有合適的機會,再聘用你們。”
就這樣,她把選擇離開的員工空出的崗位給了從老家南廣來的十幾個姑娘,這些姑娘,都是蕭玉萍叫來的。
初冬時節,澄湖的天氣轉涼。周日,彭玉素照例參加幼兒園的周前會。蘇羽幼兒園園長王小蒂安排了本周工作,最後讓彭玉素講話。彭玉素說:“本學期是蘇羽幼兒園進行探索性改革的第一學期,從開學到現在,已經兩個月了。兩個月以來,幼兒園各項工作發展態勢良好,一切都朝著有利的方向運行,這一點讓我感到無比欣慰。在座的各位都是幼兒園的精英,能夠在關鍵時刻選擇留下來,並且勇於擔起更重的擔子,說明大家對蘇羽有很深的感情,對幼兒園的管理團隊有足夠的信心,對我也有充分的信任,對本市幼兒教育事業的發展有美好的期待。從這一段時間看來,我們的工作還存在著一定的盲區,還有著明顯的短板,所以我希望,全校教職員工一定要服從管理團隊的管理,發揮各自的優勢,在自己的崗位上幹出成績,幹出特色。我相信,蘇羽有你們,一定有一個美好的前景,一定有一個輝煌的明天。”與會人員照例為彭玉素鼓掌,管理層的人員帶頭向她豎大拇指。
豎大拇指是蘇羽幼兒園全體教職員工的標誌性動作,按照王小蒂的說法,叫“流動的雕塑”。王小蒂經常在會上對員工們說:“老板讓咱們多為對方豎大拇指,不僅是對其工作的肯定,也是一種信賴和支持,更是一種動力的傳遞。”王小蒂還說,“如果我們每個人都願意向對方豎起大拇指,我們的事業就會很溫暖,我們幹起工作來就會少很多顧慮。如果將來有一天,蘇羽幼兒教育成為全省品牌乃至全國品牌,我一定第一個站出來建議,在每一個校區立一個大拇指雕塑,讓所有人都知道,‘蘇羽’是有人性的,是溫暖的。”
其實更多的時候,彭玉素更願意將豎大拇指這一行為解釋為自我加油、自我打氣,隻不過這一動作需要得到其他人的見證。幼兒園建立之初,她在教職員工大會上向大家提出:“我們要勇於向別人豎大拇指,我們也需要別人對自己豎大拇指,這是一種肯定,更是一種動力。”當然,蘇羽幼兒園在澄湖紮根四年,也不完全是靠豎大拇指豎起來的,更多的辛酸和隱痛,彭玉素比誰都清楚。眼下正是幼兒園嚐試改革的關鍵時期,她在每周的周前會上的講話至關重要。她在充分肯定教職員工成績的同時,還要對他們提出各個方麵的要求,尤其是對新進入幼兒園的工作人員,她希望在老職工的帶領下,盡早進入角色,盡快融入工作。
“天涼了,想必食堂的菜品配置已經有了新的計劃,在此我想提醒大家,幼兒階段是一個人身體發育的關鍵時期,我們務必做到營養均衡,科學搭配,讓孩子在長身體的同時長腦子。”所以,她建議食堂主管多聽取營養師的意見,適當的時候更換菜品。
每一次為大家開完會,她都會長長地舒一口氣。
回到家,她看到周楚陽發來一條短信。
“我滿身疲憊,在一個與你相隔千裏的地方,找一個人說話……”
她沒有看完,但也沒有將短信刪除。
她想起二十年前,或者不止,應該是更遠一些的從前。她每一次都告誡自己,不能去想那些事,特別是不能去想那個人。她甚至告誡自己,如果真的有一個人可以去想,那個人應該是趙敬哲,他是她的丈夫,盡管她和他沒有過一次真正的擁抱,沒有過一次發自內心的真情相望,但她仍然要把他作為自己的親人。而周楚陽,他除了給了自己一個無法治愈的傷口,還有什麽呢?這些年,這個滿世界找她的男人,為了給她“送一封信”,幾乎讓全世界的人都成為他的眼線,從來不給自己一次喘息的機會,這樣的人何等自私、何等莽撞!
她有很多次都差點兒動了手指,找一個極其惡毒、極其殘忍的詞語來回他,讓他消停下來,然而她並沒有這樣做,她給自己的理由是:看在二十年前那青澀歲月的分兒上,由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