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地村委會主任王雅帶領村三委成員於一周前啟動了土地“入股分紅”思想引導工作。凡有土地租給南栗種樹的,每家每戶都必須親自走到,首先向群眾解釋清楚為什麽要由原來的固定租金轉入將土地變成股份,其次是說服群眾積極配合,共同提高經濟收入。在走訪的過程中,如果當時做通工作、立即表示願意的,就在協議上簽字;還沒考慮清楚的,下來再商量,給兩天時間,想通了就去村委會把協議簽了。第一輪,效果不好,比預想中的差了一截。
“是不是大部分村民覺得南栗沒有出路?”周楚陽問王雅。
“應該說,大部分村民看不清形勢,他們根本就不懂什麽叫入股,入股後有什麽好處,他們始終願意用之前的模式來操作,一年下來,能領到一筆固定的錢就不錯了。”王雅用紙巾揩了揩臉上的汗水。
周楚陽和王雅是在麥車板栗種植基地旁邊的路上遇到的。周楚陽和朱立冬正準備去看看板栗花開得怎麽樣,順便走訪基地上幹活兒的村民,瞅瞅他們的精神狀態,摸摸南栗的底子。王雅和村委會委員何英正從岔路上拐過來,看見他們將車停在路邊,從車裏走下來。
“是問題不大,還是有點麻煩?”周楚陽笑著問王雅。
“都不是。”王雅說。
“那是什麽?”
“是小事一樁。”
周楚陽伸出手,示意與王雅擊掌,以示鼓勁。王雅伸到半空又收回去,鼻子裏“哼”了一聲,眼角餘光收回,似是小脾氣來襲。
“小公主又怎麽了?”周楚陽看著她。
“先說清楚,我倆不是同盟。你是資本家,我是人民公仆;你掙你的錢,我搞我的服務,咱們沒有利益關係。”
“我又沒說要賄賂你,你著什麽急呢?”
“誰稀罕,我是為了這一坡村民的利益。”王雅嘟了嘟嘴,又說,“你得把樹種好了,要是村民沒了收入,我拿你是問。”
“你想怎麽樣?”周楚陽故意不笑。
“捆了你,遊街示眾。”王雅說。
最後又說到群眾思想工作的事。周楚陽說:“如果仍有絕大多數村民不同意,會不會影響我種樹?”
“你又不在這裏種樹。”王雅說,“你倒是應該先把羅卓的土地弄到手,至於我這裏,隻要先種好的樹答應,其他樹就沒問題。”言下之意是,隻要現在這些已經種上樹的土地所有者答應入股分紅,其他待租土地的群眾思想工作就不是問題。
周楚陽說:“羅卓那邊,管鎮長胸脯拍得比你還響亮,就算我不操心,賣布的陳胖子也會時時敲打他的。眼下,我等你首戰告捷。”
“我這邊沒事。”王雅又說。
“那怎麽不擊掌呢?”周楚陽故意一臉疑惑。
“小孩子玩的遊戲,我才不呢。”說完招呼何英抬腿走人。
先前朱立冬在一旁就沒搭上話,眼看她們走了,就對周楚陽開玩笑:“小姨妹對姐夫蠻不錯的,人家原本沒有金剛鑽,卻非攬下這瓷器活兒不可,說明什麽?”
“說明你太小看她了。”周楚陽問,“你為什麽說她沒有金剛鑽?”
“看表情唄!”朱立冬說,“這事要是放到現在,她無論如何也不會答應你,你看她們滿臉疲態。”
“先不說金剛鑽的事兒。”周楚陽似乎想說什麽事,突然麵色沉鬱,語調往下按,似是有些憂傷。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周楚陽很認真。
“周半城好屁快放。”朱立冬有時候喜歡來點臭的。
“如果我們失敗了,你首先想到的是誰?”周楚陽問。
“那還用說!我首先想到的是我自己,這麽多錢,一下子就沒有了,我還會想誰?”
“說實話!”
“我說的不是實話嗎?”
“不是。”
朱立冬說:“為什麽非得想到要失敗?”
周楚陽說:“萬一。”
朱立冬說:“如果真的失敗了,我首先想到的,是這些給了我們土地的老百姓,他們與我們的父母是一樣的,對這片土地充滿期待。”
“那就對了,我就說我沒有看錯人。”周楚陽開始笑了。
“別給我戴高帽子,我說過,我對農業科技項目完全沒有經驗。”
“知道知道,咱倆不都一樣?”說完兩人一起笑了。
走訪完基地員工,兩人正準備回去,羅卓鎮鎮長管應華打來電話。
“管鎮長是給我帶來好消息還是壞消息?”周楚陽接通。
“好消息。壞消息自己消化。”那頭說。
“那就是,我可以種樹了?”
“沒那麽快。”
當然沒那麽快。土地使用協議還沒簽,群眾入股的手續沒有辦,樹就栽不下去。周楚陽故意提高嗓門兒說:“鎮長千萬要關心,我的樹已在路上了。”
“沒問題,等你的樹到了羅卓,土地就是你的了。”管應華說。另外,管應華邀請周楚陽明天去羅卓走一趟,一是就近參加他們在幾個村民組召開的群眾大會,當麵與群眾簽署協議;二是張書記想見他,年前因為進城開會,未能謀麵,眼下就是一家人了,得先拜把子。
“沒問題。”周楚陽說,“好酒好肉準備上,我明天要‘大開殺戒’。”
回到城裏,周楚陽又接到王雅電話,說剛才走訪的那個村民組,都沒有問題,沒有一個不支持的,如果加大力度,三天之內就可以正式與村民簽訂合同。
“妹妹辛苦了,咱們電話裏擊一個掌。”周楚陽說。
那頭掛了。
下午,省農科院的專家到了,由顧羽領他到賓館見周楚陽和朱立冬。專家叫薑明祥,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瘦男人,五年前在南廣待過半年,做的是對口扶貧,對此地的氣候、土壤及農作物栽培習慣很是熟悉。一說到種板栗,他的臉上就有一根筋在跳動,談吐中嘴角上有止不住的唾沫星子。薑明祥對周楚陽說:“南廣是標準的立體氣候,屬暖溫帶季風,要說農業,玉米、土豆是老大、老二,養家糊口沒問題。但要說到農產業,核桃、板栗當為首選,二者之中,我偏向於板栗。”
“這是從種植層麵上來說,還是從市場前景上?”周楚陽問。
“肯定是種植,我是搞技術的,不負責買賣。”
周楚陽說:“本人雖是土生土長的南廣人,但是還沒長開就離開家了,一走就是小二十年,我對這片土地的習性缺乏了解。離家如出家,此次回家種樹,還得仰仗薑老師。”
薑明祥也不謙虛,說:“隻要你有土地,有錢,我就敢保證樹上掛滿板栗苞子。”
又說到板栗的生長習慣和護養,薑明祥口沫橫飛,滿口吐出的都是黃澄澄的板栗。在吃飯之前,周楚陽說:“咱們先給人來點營養,再說板栗。”他給薑明祥遞了一支煙,開了一個玩笑,“薑老師隻顧照顧板栗,沒來得及照顧自己,都瘦成一縷春風了。”薑明祥笑笑,說:“這輩子吃了不少板栗,就不見肥。”在一旁的朱立冬說:“板栗富含維生素、胡蘿卜素、氨基酸等微量元素,長期食用有養胃、健脾、補腎的功效,甚至養顏,如果當主食,肯定胖不起來。”
“你是廣告部的吧!”周楚陽開玩笑說。
第二天一早,周楚陽和朱立冬就去了羅卓,張大成書記燒好開水,泡了茶水接待。一番介紹後,切入正題。張書記說:“從前年來羅卓,我就想在農業上折騰一點兒路數出來,但始終找不到切入口。本來我想,那坡上成片的荒地,由群眾自己種核桃或者板栗的,但現如今的土地上,留下的多半是老人和孩子,孩子負責上學,老人隻能在幾分自留地上種點瓜瓜菜菜。一說到核桃和板栗,他們就板著個臉,說那些東西當不了飯吃,小孩子放嘴裏咬個新鮮還可以。”
周楚陽說:“沒有營銷意識,種多了就隻能喂耗子。”
張書記笑:“關鍵是想要喂耗子也難,有的種了幾棵,不幾年長得發枝發丫,隻長葉子,不結果實,他們哪裏知道,這是一門技術活兒。一旦不掛果,就衝著政府大喊大叫,說咱給了假苗。”
“種了多少?”周楚陽問。
“幾個村民組加起來,也就一萬來株吧。”
“還能挽救。”周楚陽說,“改天讓薑老師來指導一下,沒準兒明年就掛果。”
“但願吧。”張書記說。
吃了午飯,由張書記、管鎮長打頭,幾人從羅卓集鎮出發,驅車去廟坎、大房子、木桶溝一帶察看山形,順便觀摩農村氣象,邊走邊聊。談到連片種植,張書記還是擔心,說:“土地以入股的方式使用,這個基本沒有問題,一會兒你到村上,可以看得出老百姓的積極性,隻是,營銷上的事,老百姓是沒有自主權的,我怕到時候有不同的聲音。”
“這個無須緊張。”一旁的朱立冬說,“經營也是放開的,南栗要做好,恰恰是要發動老百姓為自己的產品代言,讓他們自己賣自己的產品。”
“怎麽賣?”
“線上線下都行。”朱立冬說,“一般情況下,我們不主張銷售生栗子,因為生栗子無法彰顯出南栗的品質,利潤也上不去。”
“這個我知道。關鍵是,老百姓如何賣自己的產品?”
“他們可以自己當經銷商,在統一進貨價的基礎上,我們可以給自己的股東一定的優惠,這樣一來,老百姓的積極性就提高了。”
“那不亂了市場?”
“亂不了。”朱立冬說,“你想想,以公司運營為主體、群眾多方銷售為輔助的經營模式,本身就是專業合作社的主要性質,進價優惠並不等於廉價拋售,我們的銷售價格是統一的,中間的差價留給群眾。再說,老百姓自己銷售,可以讓我們的產品獲得更多的群眾基礎,南栗要走出去,更多的是依靠群眾。”
到了羅卓村委會,院壩裏滿是人頭,甚是熱鬧。羅卓鎮副鎮長劉江和羅卓村村支書成聯輪、村主任張鵬站在主席台旁邊,正等著張書記和周楚陽、朱立冬等人。原本主席台上放了幾張桌子,桌子上還有很多人的桌簽,張書記吩咐他們撤了,說:“咱們開群眾會,是和群眾商量事情,你整那麽多名字放上麵,讓人覺得你是來講話的。我們今天不講話,就說說如何掙錢的事,隨意一點更好。”
張書記又吩咐工作人員將桌子撤了。幾人站在主席台上,張大成站在最中間,周楚陽、管應華和朱立冬站在他左右。張大成先說話:“今天,大家都來了,我很高興,說明我們對土地還有信心。大家都知道,我們現在的土地,因為大部分人都出門打工而荒了下來,特別是那些山邊山腳的,本來也種不出什麽來,沒有了勞力,大家就嫌棄了,現在長滿青草,長滿灌木,說不可惜,其實也可惜。現在我們有了一個很好的機會,想必大家都知道了,我也不多說。今天,我隻是想對大家做一個保證,你們大可以放心地把土地拿出來,咱們栽上板栗樹,用不了多少時間,我們的板栗樹掛果了,由我們的公司進行深加工,到時候,大家一起賣板栗。”
有人大聲地在台下問:“要是賣不了錢怎麽辦?”
“這個問題問得好。”張書記說,“我們為什麽要與南栗公司合作,說到底,就是要把我們的板栗賣出去,我們自己賣不出去,讓公司來賣,賣了錢,按照股份分錢。”
“要是公司也賣不出去呢?”有人問。
“公司雖然不能保證能百分之百賣出去,但是,公司可以保證的是,你們的土地基本收入能夠得到保障,也就是說,如果不能分紅,就給你們土地租金。”
“這叫雙保險。”鎮長管應華在旁插了一句。
“對,就是雙保險。”張大成說。
又向部分群眾解答了他們疑惑的幾個問題,末了,張大成讓周楚陽講幾句。周楚陽也沒推辭,站到前麵,對著話筒說了幾句話:“羅卓人肯定有很多都認識我,也知道我是個不會說謊的人,請相信我,板栗樹上有多少板栗,都是大家的。”
凡來到村委會的群眾,都簽了協議,少數沒在家的,由村委會打電話征求意見,同意以土地入股分紅的,一律委托鄰居、親戚或朋友代簽,且協議上需有三個以上的證明人。
羅卓的土地落實了,但麥車鄉大火地村仍有部分村民遲遲未簽。王雅打電話給周楚陽,說:“周總不必擔心,隻要攻克許平賢和何吉平兩戶,其他的就不在話下。”
“有什麽高招?”周楚陽問。
“暫時還沒有,不過很快。”王雅說。
“要不……這兩戶就算了?”
“那不行。”王雅態度很堅決,“萬萬不能妥協,這關係到村委會的工作執行力,再說,這兩戶要是在地裏種個什麽不該種的東西,也影響板栗的生長。”
周楚陽說:“這兩戶有沒有孩子讀書?”
王雅說:“我問問,不過我想知道你為什麽突然問這個。”
“你先弄清楚我再告訴你。”
這兩家還真有娃娃讀書,且都在縣城一中。王雅對周楚陽說:“你想幹什麽?”
“小手拉大手嘛,這不是你們經常幹的事兒?”
“怎麽拉?”王雅不解。
“問問你姐姐去,她或許能給你解決這個問題。”
果然從王白璐那裏找到突破口。王白璐一查兩個學生的班級,均是高中三年級,且學習成績不錯,如果今年能夠順利考上大學,她可以利用蘇羽助學基金解決兩個孩子每人五千塊的學費。
“五千塊?”王雅問,“這麽多嗎?”
“是否能夠說服兩個家長?”王白璐問。
果然就讓許平賢和何吉平兩人乖乖簽了字。王雅給他們算了一賬:“你們一家三畝山地,要多少年才能掙到五千塊?”兩人回答不上來。王雅又說:“你們既然算不了這個賬,不妨讓你們的孩子來幫你們算。”
許平賢說:“都能算,但我們可以不簽。”
“又是為何?”王雅問。
“不想簽。”許平賢說。
“你呢?”王雅轉而問何吉平。
何吉平想了想說:“我簽。”
“你簽不簽?”王雅又問許平賢。
“簽吧!”許平賢說。
當晚王白璐請周楚陽及朱立冬吃飯,席間,王白璐問周楚陽:“你打算怎麽報答我?”
“大不了以身相許。”周楚陽笑。
為何要加一個“大不了”?他說完就後悔了,果然王白璐低下頭開始沉默。周楚陽說:“大不了就讓你委屈一下。”
朱立冬插了一句話:“到底是跑江湖的,說話就那麽不嚴謹,依我看,你們二人就別藏著掖著了,趁歲月靜好,莫讓年華虛度。”
一桌人都差點兒笑噴出來,朱立冬因咬文嚼字成為笑點,起身端過蘸水,說:“本人沒啥文化,讓各位見笑了,我自罰一杯。”於是吞了一大口蘸水,眼淚從眼角嗆出來。
吃完飯,臨到告別,從餐館出來,王白璐拿眼睛定定地看著他。該說什麽呢?天色尚早,按道理應客氣客氣,邀請人家找個地方坐坐,喝杯茶,聊聊。於是周楚陽也就客氣了一句:“咱們是不是找個地方坐坐?”
“隨你。”王白璐說。
王雅和另外兩個女子假裝有事,先行離開。朱立冬正要張嘴告別,被周楚陽一個眼色留下了。
他們找到一個喝茶的地方,剛坐下,朱立冬接到一通電話,說他弟弟酒後駕車撞了街道護欄,被交警帶走了,需要他趕緊過去。朱立冬說完事情原委,拍屁股走人,走到門邊,轉過頭來看了一眼王白璐。
“累嗎?”王白璐問。此時茶室裏隻有他們二人。
“這些天一直累著。”
“算不算衣錦還鄉?”
“做的是還鄉夢,前途未卜。”
“彭呢?近來可有進展?”
“你比我更清楚。”
好長時間沒有說話。一向以拿自己開涮順便也拿別人開涮著稱的周楚陽,少有的沉默在今天發生了。近來他真的很累,回故鄉投資農業項目,除了“桑梓情懷”,還有其他情懷。也許,少年時代的那一坡野板栗樹,才是他不顧一切栽樹的原因。這段時間,他經常忙到淩晨兩三點鍾,但無論睡得多晚,早上六點鍾都會準時醒來,醒來就無法再入睡。有時候,他累得眼皮都快抬不起來了,卻不敢躺下,因為那一坡樹已經挖好了坑,他必須抓住節令使勁兒。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每一個坑都需要填進去一些錢,而這些錢長出來的,也許隻是一些被風吹落的樹葉。
王白璐開口:“你種這麽多樹,會有一棵是我嗎?”她的意思是問周楚陽到底選擇在哪一棵樹上吊死。
“當然,我願意每一棵樹都是你。”周楚陽說完,自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