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廣驛站”公眾號又推出一篇文章,標題是《南栗清倉未果,緣何又要栽樹?》。內容說的是南栗一年來產量不足一百噸,卻有大部分產品積壓在倉庫,黴爛在超市裏,之所以銷路成了最大的問題,一是因為口感太差,二是因為產品質量不合格。文中說,南栗已經成為一個爛攤子,卻大規模種樹,內幕是政府領導和商家暗中勾結,套用國家退耕還林資金消化過剩板栗苗木,從中撈錢。帖子裏有幾張照片,來自群眾簽訂協議的現場,照片上有羅卓鎮黨委書記張大成、鎮長管應華和周楚陽、朱立冬等人。
周楚陽給顧羽打電話,說此事影響極壞,應想盡一切辦法解決。顧羽說:“這個公眾號是一個叫白顯的南廣人弄的,此人長期在廣東,打過幾次他的電話,每每說到這個事情,他就把電話掛了。”
“要不要找找公安局?”周楚陽問。
“找過了。”顧羽說,“公安方麵的回答是,以目前的網絡監管權限,暫時拿他沒有辦法。”
“那就聽之任之?”
“一直聽之任之。”
周楚陽說:“明天再去找找金副縣長,看看有何辦法。”
第二天,周楚陽和顧羽又去了金鳴的辦公室,就“南廣驛站”對南栗的中傷一事做了匯報。金鳴當即給副縣長兼公安局局長萬海慶打電話,說此事非同小可,直接破壞了南廣縣的投資環境,還望萬副縣長多多幫忙。半小時後,萬副縣長來了電話,說已經與“娘家人”服務站廣東辦事處取得聯係,讓他們想盡一切辦法找到此人,先做思想工作讓其刪帖,要是冥頑不化,再做定奪。
“實在不行的話,與廣東警方溝通,以造謠中傷為由,先拘他幾日。”萬副縣長說。
金鳴又向周楚陽了解栽樹進度。周楚陽說,苗木後天即到,三日後定能掀起栽樹**。
前期運來的苗木是兩車,大約兩萬株。周楚陽吩咐顧羽和羅卓鎮羅卓村安排好栽樹事宜,說:“務必在薑老師的指導下迅速把樹栽下去,時間越短越好,千萬不要讓苗木爛在棚子裏。”
“這個不是問題,目前需要緊急安排的是如何讓後期苗木盡早到位。供應商稱,苗木已經運出,但可能會在路上延誤太多時間,具體原因是四橋車從另外一條路進入南廣境內,不料路麵太差,行駛速度較慢,估計會耽擱很多時間。”
“隻要到了南廣境內,再耽擱也不會太久。”周楚陽說。
“關鍵是,一旦堵車,就不好說了。”顧羽很擔心。
果然,直到前期苗木已全部種完,第二批苗木仍然在路上。六個四橋車在行駛到華揚鎮小米多村時,恰逢一輛貨車拋錨,車輛越塞越多,堵了七八個小時還未疏通。更要命的是,其中一輛四橋車在與一輛小轎車錯車時,後輪掉進溝裏,車上的苗木需要卸下來,用小型車輛拉走。
周楚陽聯係了交警、交通局有關人員幫忙疏通道路,並親自到堵車現場督戰。在距離拋錨車輛三公裏遠的地方,他們的車被迫停下了,因為前麵全是車輛,不但整條路上擺滿車,如搗蟻穴,就連路邊寬一點的斜坡上也停放著小型車。有一輛摩托車,硬是被卡在三輛貨車之間的三角地帶,小小身軀居然動彈不得。
“這就是他們所說的‘在路上’吧?”周楚陽對身邊的李峽說。李峽之前是南栗的副總,“雲嶺”入主南栗後,他成為質檢部的經理,目前正是栽樹時節,質檢暫時虛設,李峽兼職做周楚陽的司機。
“我們都習慣了。”李峽一聲長歎,“交通問題解決不了,談什麽發展都是多餘。”
“南廣的交通瓶頸需要全速打破,不僅要道,各鄉鎮、各村都必須實現全線連接,刻不容緩。”周楚陽說。
“‘1223366’大交通網絡的構建形成,需要一段時間。目前,出滇入川快要解決了,接下來是如何實現自身經絡的舒展,我以為……”他沒有說完,因為他發現周楚陽已經困得睡了過去。
他不忍心打擾周楚陽,他知道,在車子沒有移動之前,周楚陽可以暫時休息一會兒。然而當李峽也打了個盹兒,正要睡去的時候,周楚陽卻醒了。他對李峽說:“你有沒有想過,我們可以請村民把苗木背過來,在另一個地方裝車?”
李峽下車勘察了十幾分鍾後,回來告訴他說:“這基本不可能,有好幾個地方連人都走不了。”李峽又指了指那輛被卡在三角地帶的摩托車,笑笑說,“看看它你就知道了。”
南廣的交通問題,一直是這個地方發展的最大桎梏。早些年,從城市到鄉村,褲帶一樣寬的公路常常被打了死結,車行到半路,往前也不是,往後也不是,一堵就是一整天。有一次周楚陽從溫州回來,在去羅卓的路上,一輛中巴陷在泥沼裏爬不出來,眾人用撬棍、鐵鍬在車底下刨一個大坑,用石頭把車屁股墊起來,使盡洪荒之力才把車弄到地麵。中巴搖搖晃晃開走之後,其他小車卻無法行走,又號召小車司機們去地裏搬石頭,把公路鋪平。三十公裏路,硬是行了十幾個小時。到了家,原本想多待兩天也不敢,來的時候浪費了一天,回去的時候不知道又要浪費多少時間。南廣是全省第一人口大縣,人多,車輛就多,人一出門,就會看見滿路都是車子。有的地方,一條彎彎曲曲的公路要承載超負荷的車流量,公路年初維修一次,使用三四個月後,又要維修了。那些年,周楚陽最怕的一件事情就是回家。從溫州到南廣,幾千公裏路,一天時間就到了,而從南廣縣城到羅卓,給你兩天甚至三天時間也不一定能到。近年來,南廣縣委政府結合實際,妙手繪就“1223366”的大交通網絡藍圖,“鐵公機”全畫幅構建,出滇入川進黔的夢想即將實現,城鄉公路、鄉村公路加緊硬化改善,大大緩解了交通壓力,短短幾年時間就讓這個處於川滇黔三省接合部的縣城放射出強大的發展活力,烏蒙山片區開發的成果得以初步顯現。但是,有些地方仍然處於沉默地帶,還未得到覆蓋,比如華揚鎮,因地處偏遠,修路成本較高,資金暫時沒有落實,仍處於年年維修、年年告急的狀態。
從下午三點鍾等到晚上十二點,周楚陽就算望穿秋水,也看不到前方有一輛車開始蠕動。李峽每過一小時就要下車勘察一次,每一次都是搖著頭回來。四橋車上的苗木再不栽種下去的話,成活率就會大打折扣,最重要的是,多耽誤一天,就會增加更多的勞務成本。周楚陽的心裏仿佛有很多蟲子在爬著,撓得他想蹦起來。他給顧羽打電話,給王雅打電話,給張大成和管應華打電話,一方麵是告訴他們苗木現在還堵在路上,另一方麵,是想問他們有沒有辦法讓堵車盡快結束。每個人都很焦急,但每個人都隻是一聲長歎。到了將近淩晨兩點,前方終於有了動靜,構成三角地帶的其中一輛越野車往前走了三四米遠,再往前看,那些先前熄滅了的車燈都亮了起來,但隻是亮了一兩分鍾,就又熄滅了。被擠壓在三角地帶的那輛摩托車突突突地響了起來,像蝸牛一樣往這邊移動,到了他們的車旁,騎車的小夥子踩了刹車,從摩托車上下來,往他們的車後走去,一會兒回來,對著他們搖了搖頭。
吃了幾袋栗子,周楚陽還是感覺餓,讓李峽下車去找找周圍有沒有人家可以弄點吃的。李峽說:“周圍應該沒有人家,要不怎麽沒見到有人賣燒洋芋、煮雞蛋之類的東西?”他搖開窗玻璃,探出頭去望望,周圍一片漆黑,說,“周總要不再吃一袋栗子吧?”
天微亮時,前方車輛的喇叭聲把周楚陽吵醒,他揉了揉眼睛,看見車輛開始移動,幾個穿製服的警察拿著手電筒指揮司機錯車。李峽發動車子,離合鬆了又緊,看樣子很是焦急。過了大約半個小時,他們的車也向前移動了幾米,但是前麵又不動了,車燈都熄了下來。
到了中午,才有車輛從他們的旁邊緩緩開走。周楚陽對李峽說:“這一次應該通了吧?”李峽說:“也不一定,路上的事,誰也說不準。”
到底還是通了。幾輛四橋車在路上慢慢爬行,到了晚上十點,才把苗木送到移栽現場。車輪陷進邊溝裏的那輛車上的苗木,找了幾輛小型貨車重新裝運,卸貨的過程中,苗木被損壞了一部分。周楚陽對顧羽說:“那些損毀的苗木,要及時捋出來,不能全栽下去,影響成活。”
從大火地到羅卓村交界處,一道綿延的山脊接通了春天的綠色。山下的坡地裏,栽樹的人們把整個春天最濃鬱的部分點染得無比壯觀。周楚陽站在山腰,看大火地攢動著人頭的山坡上春意昂揚,內心**起細微的波瀾。做印刷的這些年,他總是喜歡跑到雲嶺的生產車間裏去,看那些在流水線上忙碌的人,看機台上嘩嘩流淌的紙張和產品,體味勞動的盛大場麵帶來的快樂和愜意。更多的時候,他從雲嶺收獲了創業的快感,這樣的快感充斥著艱辛與酸楚,讓他滿足、自在。現在,滿山種樹的場麵再一次撐起他對成功的渴望,他想,如果有一天,從大火地到樺槁林這一帶的板栗樹結滿碩果,他一定會獲得較開辦雲嶺彩印廠更多的快感,那些樹,一定會成為他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最漂亮的禮物。
他想給彭玉素發一條短信,告訴她,他終於讓樺槁林的板栗樹重新站了起來。他和彭玉素少年時相識於一棵板栗樹下,後來,大房子、木桶溝、廟坎三個村村民組的人大肆墾荒種田,讓板栗林成為烤煙地;再後來,人們大量擁入遠方的工地,烤煙地荒了下來,承載他們美好記憶的那一坡土地仿佛再也長不出什麽東西,就像他和她,因為一場變故鴛鴦各地,內心空空****。他們中間好像懸著一柄無情的利劍,放射出冷酷的光芒,讓最愛的兩個人變得那麽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