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說,周楚陽應該抽時間回一趟溫州。從春節到現在,栽完樹,他已經在南廣待了兩個多月,廠裏的事情全由何清明一個人打理,他隻是不時遙控指揮一下。前幾天朱立冬回溫州,他叮囑朱立冬說:“你無論如何替我請何清明吃頓飯,順便對他說說咱們這邊的情況,讓他心裏有個數。”

“你就不怕他把廠子搞黃了?”朱立冬一本正經。

“那你呢?你就不怕咱們這邊一開頭就黃了?”

朱立冬說:“飯一定吃,話一定帶到,不過你還是抽時間回去一趟,待個三兩天也行。”

“用詞不當。”周楚陽說,“哪能叫‘回去’?現在南廣才是主戰場,隻有到南廣來,才叫‘回’,家在南廣嘛。”

幾句話讓朱立冬明白,在周楚陽心中,南栗和雲嶺誰更重要。當然,周楚陽也有自己的想法,溫州有何清明,就算經營不當,充其量也隻是產值有所下滑,他有把握;而南廣這邊,少了周楚陽肯定不行,雖說顧羽他們幾個人能拚能打,但到底後勁不足,不敢委以重任。於是朱立冬說:“這樣也好,你多多努力,替我們保住身家性命,溫州那邊,不行的話,我替你盯住何清明就是。”

周楚陽甚至沒有回過一次家。有天是母親生日,周全在電話裏說:“你就回來吃一頓飯也可以,你又不是不知道,媽現在最念叨的就是你。哪有你這樣的?你還能把這個世界上的錢都掙完?”

本來是安排好了時間的,但是當天下午,省農科院來了一個專家團,專門來考察南栗的生長情況。專家團是薑明祥弄來的,薑明祥說:“春節栽種板栗樹要小心一些,我讓大家都來看看,替我認真把脈,爭取達到最高成活率,不然對不住周總每天的好吃好喝相待。”

他隻能陪專家團到基地考察,陪母親吃飯的事就泡了湯。到了晚上,他接到了王白璐的電話。

“周老板還在忙?”聽起來王白璐心情不錯。

“陪李小姐唄。”他說。

“哪個李小姐?”王白璐說,“這麽快就有了新歡。”

“不是新歡,是天天陪著的,時下都很流行陪李小姐。”

“聽不懂你的。”王白璐說。

“一個成語,你學過的,最適合用來形容你們的校長。”

“渾蛋!”王白璐說,“你猜我在哪兒?”

“允不允許猜錯?”他問。

“不允許。”王白璐說。

“那我隻能猜你在地球上,這樣不容易出錯。”

“這哪裏像個老板的談吐啊?簡直就是個無賴。”

“你知道就行。”

“不行,你再猜猜。”王白璐不準備放過他。

“老同學是要把我趕盡殺絕嗎?”周楚陽捏了捏鼻子,嗡嗡兩聲,才說,“你在家裏。”

“不錯,是在家裏。”王白璐說,“但不是在我自己的家裏,我在你家。”

“真的?”

“騙你幹嗎?我來給阿姨過生日。”

周楚陽鼻子一陣酸楚,差點流了眼淚,半晌說不出話來。

王白璐說:“沒跟你商量就來了,你不會怪我吧?”

“我感謝你都來不及。”周楚陽說。

“但我萬萬沒有想到,你居然不在。”王白璐有些怪罪他。

“有你在,一樣。”說這話時,周楚陽未加思考。

“真的嗎?”

“當然是。”周楚陽說,“我媽媽見了你肯定很高興,這是一個非常高級的生日禮物。”

王白璐哭了,而且哭得很傷心。不錯,她此時一定是在車裏,且關閉了所有車窗的玻璃。周楚陽從她的哭聲中聽出了喜極而泣的意思,頓時覺得有些危險,因為他在此時想起了彭玉素。

他好長時間沒有給彭玉素發短信了,雖說彭玉素一直沒有回過他的短信,但直覺告訴他,他發過去的每一條短信,彭玉素都會認真看完。以前給她打電話,她一聽出聲音,旋即掛了,第二天又打,電話號碼就不存在。以前,彭玉素隻要一接到他的電話,總會在第二天就換手機號碼,直到他突然醒悟過來,如果長期給她打電話,她就會經常換電話,這樣,肯定會對她的工作和生活造成極大的影響。這些年彭玉素在東莞做教育培訓,聽說做得很大,如果老是讓人家換號碼,無疑是一種禍害。後來他選擇發短信,因為短信可以不看,用不著換號碼。前些日子,他的“線人”蔣達蜀給他打過幾次電話,說已經找到了彭玉素,聲稱已經碰了幾次麵,並告訴他“尋人”有新進展,他們之間希望很大。而那段時間,周楚陽每天都沉浸在栽樹的進程中,並沒有表現出對此事有多重視。眼下王白璐這一哭,倒是給他來了一個提醒,他想,是該好好給她發一條短信了。

王白璐哭完,又問他:“真的不怪我不請自來?”

“說哪裏話?”周楚陽說,“我家又不是會議室。”

王白璐說:“你就是讓人琢磨不透,不過我今天一定要讓你給我一句話,你到底要不要我?”

周楚陽沒敢說話,但他知道,此時不便沉默,於是清了清嗓子說:“王同學越來越楚楚動人,不要豈不是浪費資源?”

那頭說:“你真壞!”

周楚陽想岔開話題,就問:“你怎麽知道今天是老太太的生日?”

“隻要用心,沒有不知道的。”看來話題不容易岔開。

“你就是聰明。”周楚陽說,“我正尋思抽個時間,感謝一下令妹王大主任。”

“感謝她幹啥?”

“沒有她,我種不了樹。”

“那你還得先感謝我。”

“有什麽根據?”

王白璐說:“你真沒良心,我不為你拔掉那兩顆釘子,你同樣也栽不了樹。”她說的是大火地許平賢和何吉平兩個村民,她用蘇羽助學基金承諾他們,他們的孩子考上大學,每人五千塊。

“你這是假公濟私,不值得提倡。”周楚陽“嗬嗬”一聲。

“也是為了你。”王白璐說,“不過我想告訴你一件事。”

“你說吧,從你嘴裏說出的,都是好消息。”

“不一定吧?”王白璐說,“那個資助貧困大學生的蘇羽,你應該認識。”

“這又從何說起?有什麽淵源?”

“不是淵源,是冤家。”王白璐說。

“我罪孽深重,處處樹敵,你說的肯定假不了。”

“但我還是想讓你猜猜。”

“你知道我猜不了的。”

“你必須猜。”

“而且必須猜對嗎?”

“當然。”

“她是一個好人。”周楚陽說。

“在你心裏,她是百般地好,可以說完美無瑕。”

說到這裏,周楚陽應該知道她說的是誰,根據是,凡認識他的,都知道他的心裏隻住著一個彭玉素,其他人再怎麽好,也好不過她。但周楚陽還是不願意把這個名字說出來,像一個老謀深算的對手,和王白璐打起了太極。他說:“說到底,你還是太敏感了,你總是把所有事情想得無比蹊蹺。”

但王白璐還是沒有放過他。王白璐說:“你在我麵前說出那個人的名字真的有這麽難嗎?”

周楚陽說:“咱們說點別的行嗎?”

“你說吧!”

“今晚你打算住在那裏?”

“當然,老太太高興著呢,她百分之百認為,我倆有戲。”

話題無法避開。周楚陽說:“你那麽白領,卻偏偏要想著做一棵樹。”

“你還不是不打算在我身上吊死?”王白璐說,“你會不會覺得,我是看中了你的錢?”

“別那麽糟踐我,我對自己有信心。”周楚陽說,“且不說相貌堂堂,光這一身本領,我都想給自己鞠上一躬。”

“那你一定是覺得我不夠有力,白白浪費了你白綾五尺。”

“你說得讓我害怕。”周楚陽說,“明早回來,我請你吃飯。”

掛了電話,周楚陽心裏百般難受。年前,他們去天坑裏,出來的時候,他對王白璐說過一句“餘生請多敲打”的話,心想,如果往後長時間待在南廣,肯定會經常和王白璐遇上,一來二去,難免會在寡淡的日子裏拚寫出另一種生活的詞句,說不定某一天他就會屈從於王白璐那執著得有些天真的愛。老實說,如果沒有彭玉素,王白璐肯定是這個世界上最適合他的女人。

他在這個時候又想起孫小雪。每一次不經意地想起,他都想給自己來一記響亮的耳光。不是因為孫小雪差點兒騙走了他二百萬,而是每每想起,他就為自己差點和她共枕而眠而心生驚悸,不管有沒有後來孫小雪母女導演的那一出。孫小雪和王白璐一樣,與周楚陽之間,隔著一個叫彭玉素的女人。老實說,他在想起孫小雪的時候,怎麽也不會覺得她是一個壞女人,因為她有她的苦衷,她拿走了他的二百萬,是因為對另一個男人的愛,愛是沒有錯的,何況那二百萬大部分已經拿回來。

掛斷電話後,他給彭玉素編輯了一條短信:

好久沒有給你發短信了,我知道你不會察覺,因為你早已不當我還存在,而對於我,卻是萬般不同。這段時間,我在南廣種樹,從大火地一直種到樺槁林——那個我們第一次相遇的地方。我一直有一個夢想,就是種一坡板栗樹等你,如果你仍然不願意見我,等我老了,我就去一棵板栗樹下,和它說話,直到生命終結。

勿回。

他第一次在末尾加上“勿回”二字,因為他知道,彭玉素不願意看到他的短信,她也許無法原諒這些年來他對她的騷擾,更別說回複他了。他寫下這兩個字的時候,內心竟有一種被寬恕了的感覺,這讓他很是舒服。

然而讓他無法想到的是,過了一天,彭玉素的手機號碼居然回複了他的信息:對不起,你發錯信息了,我不認識你。

他在讀完信息的那一個瞬間無比激動。對他來說,就算這個號碼已經易主,信息是別人發來的,也就是說那個人真的不認識他,他也會覺得相當欣慰,因為這些年來他從來沒有收到過這個號碼發回來的任何一個字。對,一定是她。他在內心提醒自己一定要相信自己的直覺,他非常肯定地告訴自己,彭玉素絕對不會在短短兩個月內換手機號碼,她沒有理由在他不打擾她的情況下換手機號碼,因為實在是沒有理由。

他對自己說,如果不想一直笨下去,就給蔣達蜀打一個電話,讓他迅速去彭玉素的培訓學校,想盡一切辦法弄清楚彭玉素是不是用這個號碼。他甚至提醒自己完全沒有必要通過蔣達蜀去弄清楚這個事情,因為他可以安排某個人以客戶的身份往這個號碼打一個電話,電話一通,一切都將水落石出。

然而他什麽也沒做,他視這條信息為上天賜給他的最珍貴的禮物,這樣的禮物不允許他采用任何一種方式去評估它的價值,哪怕是猜測,也有一種負罪感。他在自己的房間裏又唱又跳,像個孩子一樣。對的,他就是一個孩子,此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