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立冬從溫州回來,告訴周楚陽說:“雲嶺一切安好,何胖子忠心耿耿,一心撲在生意上。”又說,“其實沒有你周楚陽,這個世界也會正常運轉。何況除了何胖子,你還有兩個副總。”

“你難道不知道他們形同擺設?”說到這裏,他頓時覺得有些後悔,便立即岔開話題,問,“吳策劃呢?這些日子除了幫你賣樹,就沒有什麽別的動靜?”周楚陽好久不見吳立春,突然想到。

“除了策劃賣樹,也準備策劃賣栗子。”朱立冬說。

“看樣子他又要搞一個什麽展覽了。”周楚陽說。

“他近期與普洱茶協會那幫人打得火熱,他想借助他們的平台推出一些活動。”

“應該這樣。不過,我擔心他掀不起**。”

“要看到時我們有沒有產品。”

“產品肯定有,不過顧羽說,今年基地上的收成比去年多不了多少,得提前與周邊預訂板栗。”

“你的意思是說,顧羽已經開始著手做這個事了?”

“那是自然,我們不能被動。”

兩人正說著話,顧羽敲門進來,對他們說:“我合計過了,就算把整個南廣的板栗都收購下來,也超不過二百噸。”

“能收多少就收多少,但預訂的數字要準確。”周楚陽說。

“這個事情沒的說,一個月之內能搞定。眼下有一個事,要抓緊辦。”顧羽說,“市場上囤積的南栗,保質期快要過了,要想辦法處理。”

“不要心疼,統統銷毀。”周楚陽說。

“要讓市場部的人親自到各個地方走一趟,順便與經銷商們談談今年的量。”顧羽提醒。

“也要抓緊聯係到更多的經銷商,盡量控製今年的囤貨率。”末了,周楚陽又說,“抓緊安排好手頭的事,你去一趟溫州,找到吳立春,和他一起商量商量,說不定他狗嘴裏又吐出象牙來。”

此時王白璐來電,聲音急促:“你在哪裏?”

“在公司,有何情況?”

“有人要買樹。”王白璐說。

“不賣了,我又不是苗販子。”

“你不是發了倡議書嗎?”

“該賣的已經賣完,現在不能再賣,我得給自己留點。”

“他買不了多少。”

“到底多少?”

“你賣不賣?”

“既然老同學開口,就賣他幾棵。”

“到底是幾棵。”

“超過十棵免談。”

王白璐說:“貌似和你說不清楚,你們見麵談吧!”

“他到底是何方神聖?”周楚陽問。

“以前是開煤礦的,溫州人。”王白璐說,“也許你認識。”

王白璐安排兩人在一個咖啡館見麵,勒令周楚陽買單。

買樹者是一個老頭兒,快六十歲的樣子,穿一件紅底白花的夾克衫,禿頂,看上去像一個暴發戶。

“周總大名早有耳聞,今日得見,果然年輕有為。”老頭兒熱情地握住了他的手,說,“我先做一個自我介紹,我叫周春捷,和你是本家,五百年前有可能同村。”

“哪用得著追溯到五百年前!”周楚陽說,“我倆現在同一個屋簷下。”

“周總說一句話就能讓人免去尷尬,的確是處世高人,看來我倆緣分不淺。”老頭兒摸了摸頭頂。

“所以你得叫我一聲老弟,要不兩個周總坐在一起,容易叫人分不清。”說完周楚陽自己先笑了起來,周春捷也笑。

王白璐在一旁說:“這人天生沒個正形,上輩子是學相聲的。”

周楚陽開門見山,說:“老哥現在要買樹,兄弟的確難以成全,但還得感謝你對南栗的看好,這讓我有莫大的信心。”

“不買樹也行,買點栗子總可以吧?”周春捷喝了一口茶,“兄弟不會連栗子也不答應賣給我吧?”

周楚陽聽出來,這人對栗子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便問:“老哥要買一個省,還是一個地區?”

“現在要一個省,恐怕兄弟你也拿不出來吧!”他又摸了摸自己的頭。

“現在肯定拿不出來,但以後可以。”周楚陽說。

“那就說定了,我爭取買你一個省。”周春捷說話時顯得財大氣粗。

“老哥這些年都在哪些地方走動?”周楚陽問。

“之前在南廣待了十年。”周春捷說,“來的時候,也就四十幾歲,我自認為,我在南廣度過了人生中最黯淡的十年。”

“此話從何說起?”

“沒來的時候,聽他們說南廣就是一座黑礦之城,每一寸土地之下都是黑黝黝的金子。”

“黑黝黝的金子?”周楚陽說,“隻聽說有黃金。不過,你要說的,應該是煤吧!”

“不錯,就是煤,遠景儲量達七十億噸。”

“這是事實。”周楚陽說,“浙江人在南廣開煤礦的不少,這也是事實。”

“問題是,我們這些采煤的,就沒有幾個像模像樣地走出南廣。當然,我是少數,至少我沒有賠。”

“據我了解的情況可不是這樣,因為你們在這裏有商會。”

“商會是後來的事,那時候我已經賣掉了煤礦,正準備抽身去福州。”周春捷換了一隻手摸著自己的頭頂,說,“商會之前是在省上,後來進駐南廣的時候,很多人已經爬不起來了。”

周楚陽說:“我隻聽說,那時候南廣的煤炭產業發展得不錯,特別是浙江人的礦,因為有強大的資金做後盾,大多做得風生水起。”

“表麵上是這樣。南廣的煤炭資源開發看上去的確很熱鬧,但因受到方方麵麵的限製,開發成本高得不敢想象,賺到錢的,實際上沒有幾人。”

周楚陽:“比方說……”

“受交通條件的限製,還有就是當地群眾不理解。”周春捷說。

“群眾不理解,也有他們的原因,但是南廣的交通條件,那時真的很糟糕。”周楚陽說。

“現在好得多了,不過已沒有機會,煤炭開發的時代已經過去,我們應該認清楚這個現實。”

“那是自然。”周楚陽說,“從某種角度上說,大力開發煤炭資源,對一個地方的生態或多或少是有影響的。”

周春捷哈哈一笑,說:“這個問題不談也罷,我們看問題應該用辯證的方法。但我要說的是,那時候,南廣的人文環境才是製約南廣向前發展的最大障礙。”

見周楚陽沒有說話,他接著說:“以前,我們和南廣人的交際是很複雜的,特別是與群眾之間的關係,想要搞好,比登天都難。沒想到,短短幾年過去,當我再次回到南廣,竟感覺像是到了另外一個地方,我真的弄不明白,一個地方的文明程度,是怎樣一下子就得到了這麽大的提升。”

“還不是歸功於兩個字。”周楚陽說。

“願聞其詳。”周春捷一臉疑惑。

“功夫。”周楚陽看著他說,“欲治其人,功夫在人外,亦在人上。南廣這些年的發展,得益於一批樂於幹事、甘於奉獻的幹部。隻要領導和幹部沒有私心,一切都從人民的實際利益出發,群眾自然就會信服,就會得到感化。”

“我聽說,現在的縣領導連吃飯睡覺都製定了時間表。”周春捷說。

“也許吧,南廣人口眾多,貧困程度深,工作千頭萬緒,不抓緊安排,哪能顧得過來?”周楚陽說。

周春捷:“我聽說,縣委書記趙雲芃做事雷厲風行,提出了一個叫什麽‘四不四要’的工作方法,很是給力,幹部素質往上蹦了一大截。”

周楚陽說:“老兄也是路透社的?”又是哈哈一笑。

“習慣了。”周春捷說,“那些年在南廣,喜歡打聽點事,那時不這樣,生意也做不好。”

“現在不必,現在講的是規矩。規矩定在前麵,一切就都有了保障。”周楚陽回到之前的話題,“既然你認為自己的南廣十年很黯淡,為什麽現在又回來了?”

“在一個地方待久了,自然而然產生了感情,人是有感情的。”周春捷說,“我離開南廣去福州的時候,操一口南廣話,那時候我就想,其實我已經是一個南廣人了,我不可能沒有一點牽掛。”

“古語說狡兔三窟,對於我來說,南廣就是一窟。”周春捷說完,也笑了起來。

正說著,吳立春打來電話,問周楚陽:“有沒有計劃最近來一趟溫州?”

“要看吳策劃動靜有多大。”周楚陽說。

“我準備在溫州搞一個南廣老鄉聯誼會,時間定在下月某個周末,你看如何?”

“不過年不過節的,搞聯誼會,會不會差強人意?”周楚陽問。

“誰說聯誼一定要逢年過節去搞?你不會連這點常識也沒有吧?再說,你會不會用成語?”吳立春肯定在電話那頭一臉壞笑。

“就你狗嘴裏能吐出象牙。”周楚陽差點兒就“呸”了一聲,轉而又問,“什麽主題?”

“我在麥車有棵樹?”

“不是不賣樹了嗎?”

“是不賣了,但這事兒還需要升溫,不要讓老鄉們都覺得你是在賣樹,要知道,你賣的是一種情懷、一種責任,也是一種奉獻。”

“需要多少錢?”周楚陽問。

“我想把在金華的部分南廣老板請過來,如果條件允許,能在浙江省範圍內搞這個事,效果肯定更好。”那頭說。

“關鍵是,能不能請得動。”周楚陽說。

“能請多少是多少。”吳立春說,“我想多邀請一些媒體人參加,到時好好宣傳一下。”

“沒毛病,到時候實報實銷。”周楚陽說。

“錢用不了多少,關鍵是看你能不能來一趟,如果單一個朱立冬在場,高度上不去。”

“什麽高度?”周楚陽真的“呸”了一聲,“你也不見得有多博學。”

接完電話,周春捷提議一起吃晚飯,順便把他以前在南廣結識的幾個好朋友也請過來。然而周楚陽看見王白璐一直在旁邊對自己眨眼睛,就說:“今天不便,省農科院的專家在酒店裏候著,要研究研究板栗樹的生長,明天下午我請你喝一杯燒酒,正式歡迎本家大哥回南廣。”

和周春捷分開後,周楚陽問王白璐:“有什麽暗示?”

“沒什麽。隻是我不想去而已。”

“你不便找借口,卻讓我來推脫,真行。你是怎麽認識他的?”周楚陽覺得自己是在隨便一問。

“什麽意思?”王白璐反問。

“沒什麽意思,我隻是想打聽這個人是否可靠,他到底能不能買下一個省。”

“能不能買,我還真的不清楚,之前他在南廣挖煤炭,孩子也在這裏上學,我是他孩子的班主任。老實說,我覺得他們一家人都不錯,他太太為人很好。”王白璐故意對周楚陽說起周春捷的太太。

“其實也用不著擔心,隻要他能賣出板栗就行。”周楚陽說。

王白璐提議去她家裏吃飯。王白璐說:“隨便弄一點,填飽肚子就行。”

周楚陽正要說什麽,王白璐搶道:“別張嘴好不好?我知道你挺能找借口,剛才已有所見識。”

“去就去唄,正好可以飽餐一頓,好久沒吃過一頓飽飯了。”周楚陽說。

到了家,王白璐讓周楚陽在沙發上待著,自己去了廚房。周楚陽說:“我幫你吧!”

“沒聽說你還有這本事,這麽大的老板,應該飯來張口。”

“倒是向往這樣的生活,關鍵是現在還沒到那個時候。”

王白璐做飯的時候,周楚陽隨手拿起茶幾上的一本雜誌翻了起來。這是一本旅遊雜誌,內容除了各地方旅遊景點介紹,其餘多半是整版整版的廣告和軟文,他在不經意間,看到一幅天坑的圖片,下麵有一段短短的文字介紹:

天坑之四季,自有桃園美景。阡上陌下,左雞右犬,桃李自顧自地開,蕎麥快樂地生長。有人間的鳥經過,小頭冠,蘭耳翠,白頭翁;有世外的蛩音來襲,代替時光來信問候。春花秋月見證了人間的安靜,孩童戲耍於很舊的童年,用粥泥堆砌城堡,在頑石上,另一個朝代的高速公路穿過光陰,飛來的村莊有質樸的笑聲。

圖片經過拚接,讓天坑呈現出人們口頭所說的“大鍋圈”形象,坑底溶洞口的幾戶人家,屋頂上飄著炊煙,有三五孩童在院壩裏,似是嬉鬧,但看得不是很清楚。

周楚陽像瞬間回到二十年前。那時,他們去天坑,和幾個同學,其中就有王白璐。沒去到坑底,因為她說她腳底發軟。年前,他們又去了一趟,和朱立冬、陳霜江、吳立春,王白璐也去。臨出坑的時候,他對王白璐說,“餘生請多敲打”。

有很多事情可以變成陳年往事,但有一些,卻永遠記憶猶新。對周楚陽來說,天坑永遠是他心裏抹不掉的記憶,那麽,王白璐呢?也許更是。

他在隨手翻開那一頁的時候,一張紙從縫隙裏掉了下來,落到茶幾上,他拿起來,正準備重新夾回去,卻發現是一張病曆表,下麵蓋著靖南醫院的公章。

是王白璐的名字。診斷結果是:乳腺小葉增生伴導管上皮增生,呈重度異形,癌前期病變。時間是年前,元月八日。

他以最快的速度把雜誌合上,隨即放回茶幾上。這時候,王白璐已經在餐廳裏大喊:“周大老爺,吃飯了。”

他不敢確定自己是否臉色慘白,但分明感覺到兩腿發軟、呼吸急促,甚至無法從沙發上站起身,也沒有回應王白璐。

“這是怎麽了?”王白璐從餐廳裏出來,走到他的身邊。

他沒有說話,用一隻手使勁兒揉自己的胸口。

“你臉色怎麽這麽難看?要不要我送你去醫院?”王白璐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一隻手伸到肩膀上,按住王白璐的手,說:“我沒事。”

王白璐給他倒了一杯白開水,讓他喝了。他喝了一口,說:“吃飯吧,讓我嚐嚐王大廚的手藝。”

餐桌上放著一瓶紅酒,是王白璐為他們兩個人準備的,但此時,王白璐把它拿開,放在壁櫥上。

“你什麽情況?到底要不要去醫院?”王白璐又問。

“真的沒事!”周楚陽說,“我剛才看朋友圈,看到一個故事,突然想起小時候,不小心掉進一個坑裏。”

他不是在說謊。就在他剛剛看到王白璐病曆的時候,他的目光移到雜誌上的天坑圖片,他感到自己突然摔了一跤,胸口上有劇烈的疼痛感。

“天坑有人間的鳥飛過。”那幅圖片下麵的文字,他記住了這一句,輕聲說了出來。

“你到底在說什麽?”王白璐問。

他在憂憂戚戚中吃完那頓飯。本來,王白璐隻給他盛了小半碗,他逼著自己使勁吃了下去,感覺很難過,但他怕王白璐發覺什麽,就又要了半碗。他說:“真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