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楚陽在網上查了一些關於乳腺增生的醫學常識,又給溫州一個在醫院腫瘤科工作的朋友打電話,問問此種病變大約有幾成生存的希望。那個叫曾程的醫生告訴他,這是早期,隻要按照醫囑服藥,保持心情舒暢,十有八九能夠康複。

曾程問他:“是你什麽人?”

“一個朋友。”周楚陽說。

“你應該告訴她的家人,盡量讓她高興,給她更多的快樂。”

“關鍵是,我不知道怎麽說,她的家人也許並不知道。”

“你也不必太擔心,醫生給她病曆的時候,會告訴她怎麽調節自己的心態的。”

周楚陽說:“就怕她不能戰勝自己。”

“你老實告訴我,你和她什麽關係?”曾程說。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她離婚了。”周楚陽說。

曾程說:“我大致知道是怎麽一回事了,有你在,她會很快就好起來的。”

周楚陽不知道要以什麽方式,才能將這個原本隻屬於王白璐一個人的秘密撕成兩半,變成他們兩個人共同的秘密。這些日子,王白璐時不時波瀾不驚地出現在他身邊,一直都那麽陽光。難道她真的不懼生命受到的任何威脅?這個女子,他是越來越看不懂了。前些日子,周楚陽的母親生日,她還去了他家,給他打了一通電話。對,在那個電話中,她哭了,哭得很傷心。她在電話中問他到底願不願在她那棵樹上吊死,他含糊其詞。

他拿出手機,撥通了王白璐的電話,那頭問:“又要讓我幫你找人?”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想通過王白璐打聽彭玉素的消息。

“哪還有心思找人!我是想知道,最近你這棵樹怎麽樣?”

“什麽樹?”王白璐問。

“你不是一棵樹嗎?”周楚陽故意嘿嘿一笑。

“明知故問!”王白璐說,“昨天咱們才見到,你就沒印象了?”王白璐沒笑。

“我是說,你現在還願不願意讓我吊死?”周楚陽聲音略顯低沉。

王白璐沒說話。

“你怎麽了?”周楚陽問。

“我沒什麽。你呢?”王白璐說,“昨天我看你臉色慘白,還以為你要訛上我了。”

“咱們見見吧!”周楚陽說。

“沒時間,我想出一趟門。”王白璐一本正經。

“我陪你一起去。”周楚陽從心裏判斷她是去靖南醫院複查。

王白璐說:“你這麽忙,我消受不起,再說,你為什麽要和我一起去?”

他不知道王白璐什麽時候掛了電話。他愣在沙發上,半晌,回過神來,以飛快的速度奔向王白璐所住的小區,上了樓,敲響了王白璐的房門。

然而,門始終沒有打開。他側著身子,把耳朵貼到門上,裏麵沒有動靜,沒有人趿著拖鞋走過來。他又拿出手機,撥通了王白璐的電話,問:“你現在在哪裏?”

“在車上。”王白璐說。

“你要去哪裏?”周楚陽問。

“去媽媽家接孩子,明天他要上學。”王白璐說。

周楚陽感覺王白璐是在說謊,因為他昨天問過王白璐孩子去了哪裏,王白璐告訴他,是去了孩子的奶奶家,他們會把他送回來。周楚陽想,王白璐肯定是去了靖南醫院,而且有可能現在已經到了,因為他仿佛在電話裏聽到醫院廣播呼叫病人的名字。

“你是不是出了遠門?”周楚陽的聲音很小,仿佛他自己也沒有聽到。

“我說過,我在車上,我去媽媽家。”王白璐說,“你這麽急,找我到底有什麽事?”

“你先告訴我你在哪裏。”周楚陽問,但王白璐掛了電話。

他在手機裏搶到了一張第二天早上的機票,他要飛去靖南。

第二天中午,周楚陽到了靖南醫院的大廳,但當在示意圖上找到腫瘤科所在樓層的時候,他猶豫了。他真的不知道,如果在腫瘤科遇到王白璐,他要如何麵對她。如果讓王白璐覺察到他看到了她的病曆,她會不會生氣?還有,前天在王白璐的家裏,他為什麽不當麵把這件事情說出來,而是強忍著吃了兩碗飯後,一聲不吭地走了?

他從大廳裏出來,到了醫院西門,找了一個台階坐了下來。一個穿著抓絨運動服的女人走過來:“大哥,要號嗎?”

“什麽號?”他問。

“你是來看病的吧?”女人定定地看著他。

“不是。”周楚陽說,“我來找個人。”

“沒找到吧?”女人說,“這地方挺大,有好幾道門。”

他問:“你是專門賣號的嗎?”

女人看了他一眼,沒說話,轉身走了。他叫住了她,說:“給我一個號。”

女人問:“什麽科?”

他想了想,說:“腫瘤。”

他給了女人三百元錢,女人留給他一個電話號碼,說明天早上七點鍾,打這個電話,會有人把號給他。

他向女人打聽,有沒有一個女人跟她買過號。女人說,買號的女人很多,但要看電話號碼。他把王白璐的電話給了她,讓她查查。女人從包裏拿出一個本子,翻看了好半天,又在手機上扒拉了好一陣子,搖了搖頭。

“賣號的人也不止我一個,大哥,你去東門看看吧。”

他在醫院的大門口徘徊了好一陣子,最後又進了大廳,找到電梯,按了四層。

到了腫瘤科,他向導醫台的小姑娘打聽有沒有一個叫王白璐的女人來這裏看過病。

姑娘看了他一眼,說:“先生,我們不便向你透露病人的情況,你如果是病人家屬,請到醫生辦公室出示你的身份證和與病人的關係證明,請他們幫你查。”她指了指右手邊的那條過道。

然而他幾乎已經走到了醫生辦公室的門口才想到,他其實無法證明自己與王白璐的關係,也就是在此時,他突然決定不再去問了,因為他始終還是不知道如何麵對王白璐。

他的手機在這個時候響了起來,一看,居然是王白璐打來的。他的手指似乎在按下接聽鍵的時候開始劇烈地顫抖,連續按了好幾下,才接通電話。

“你在哪裏?”王白璐問。

“我……”他停頓了好長一段時間。

“你是不是出什麽事了?前天我看你的臉色白得厲害,要不,你去醫院看看?”王白璐一改昨日的語氣。

“我現在就在醫院。”他似乎是衝口而出。是的,說完這句話他就後悔了,他完全沒有給自己時間思考,因為他不想讓王白璐在他結結巴巴的談吐中覺察到什麽,然而,他已經清楚地告訴了她。

“什麽醫院?”王白璐的嗓門高了許多。

“靖南。”他說,“我現在在腫瘤科。”

王白璐聲音顫抖:“什麽?你在那裏幹什麽?你怎麽了?”她的語氣很迫切。

“我沒事,我來,是為了找一個人。”周楚陽說。

那頭半晌不說話。良久,周楚陽說:“你知道的。”

“你沒事就行了,回來吧!”王白璐說,“還有那麽多事情等著你呢!”

“你告訴我,你到底在哪裏?”

“在家。”那頭說。

他剛從飛雄機場出來,就給王白璐打電話,說:“你在家裏等著我,我有話要對你說。”

“沒工夫,馬上要開會。”她掛了電話。

周楚陽感覺自己又踏入了尋人的旅途。這些年,他滿世界找彭玉素,最後連個影子都沒有見到;去年,他在溫州,找過孫小雪,在機場裏見到過一個背影;現在,他又要在同一座城市尋找王白璐。是啊,他甚至隻要一停下腳步,就仿佛聽到王白璐的呼吸。王白璐呀王白璐,你怎麽也要學她們這樣躲躲藏藏?你不是要做我的樹嗎?他在心裏一邊聲討王白璐,一邊聲討自己:你到底需要一棵什麽樣的樹,才能把自己吊死?

到了南廣縣城,他差不多以狂奔的速度去了王白璐的家,敲響了門。門仍然緊閉著,他還是沒有聽到有人趿著拖鞋從客廳裏走向門來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