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響了幾聲。

兩人長久的對峙終於被“咚咚咚”的敲門聲打破,她們互相看了一眼,都把目光移往門的方向。但兩人始終坐著,誰也沒有起身去開門。

門接著又響了幾聲。

王白璐站起身來,被彭玉素拉住了。

“你願意讓我也像你一樣,沒完沒了地跟他捉迷藏?”

“你……”彭玉素什麽也說不出來。她此時看見自己放在沙發上的黑色皮包,忽地站起身來,抓起它就往臥室裏跑。

“你這個敗家玩意兒!”王白璐笑笑,待彭玉素藏好了,才起身去拉門。

門開了,周楚陽手裏拿著一把雨傘,失魂落魄地站在門前。

“進來吧!”她內心其實無比慌張。

周楚陽進了門,一把攥住王白璐的手,雨傘滑落到地上。

“你幹什麽?”王白璐使勁掙紮,說話的聲音卻無比微弱,幾乎連自己也沒有聽到。

“你為什麽要瞞著我?”周楚陽問。

“我瞞你什麽?我沒有聽明白。”王白璐說。

“你病了,所以就躲著我。”

“我為什麽要躲著你?不是你一直在躲我嗎?”

“那不一樣。”周楚陽說,“之前我太忙。”

“你現在不忙?”王白璐說完,往彭玉素藏身的那間臥室看了一眼。

“再忙也得分個輕重。”周楚陽也循著她的目光看了一眼,仿佛覺察出了什麽,放開了王白璐的手。

“我看你就沒有分出輕重。”王白璐說完,又往臥室方向看了一眼,接著說,“你就放得下你那一坡板栗?”

周楚陽:“比起它們,你這棵樹更弱不禁風!”

王白璐幾乎就要給他遞眼色,她的眼睛始終盯著臥室方向。

“孩子在家?”周楚陽好像意識到什麽,問了一句。

王白璐不知道如何回答,良久,點點頭。

周楚陽感到有些冒昧,笑了笑說:“我是太擔心你了,不過我相信你一定不會有事,有我在。”他很認真地將這句話說出來之後,又伸出手撫摩了一下她的頭,這一動作差點兒讓王白璐失聲哭出來。

“我沒事,你放心好了,你好好忙自己的事去吧!”她用小指揉了揉眼角。

“現在最重要的事,是要好好照顧你。要是你倒下了,我怎麽在你這棵樹上吊死?”他嬉皮笑臉地對王白璐說。

“我這棵樹有啥好吊的?”王白璐又朝臥室看了一眼,接著說,“你的大樹枝繁葉茂,很快就把身子朝你傾過來了。”

她給了這個男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讓他摸不著頭腦。

“明天我陪你去一個更好的醫院,咱們好好瞧瞧。”

“不用了,我其實什麽事也沒有。”她的微笑越來越自然,幾乎沒有任何規避,“我已經基本康複了,醫生說,再吃幾個療程的藥就可以痊愈了。”

“你不用搪塞我,我看過你的病曆。”他衝口而出。似乎也沒有任何意外,好像王白璐早就知道。

“咱們結婚吧!”

“你說什麽?”

“請相信我,這不是憐憫,更不是拯救。”

“閉上你的嘴!”王白璐甚至伸出右手迅速捂住他的嘴巴,她的頭往臥室方向擺了幾下,她要告訴周楚陽,臥室裏另有其人。

周楚陽嘿嘿一笑,說:“這有什麽?我還要告訴全世界的人。”

王白璐又把手伸過去,這一次,用巴掌使勁地罩住周楚陽的嘴巴。

他也用手去擋她的手腕,費了點勁才把女人的手從嘴上拿下來。喘了口氣,他說:“你到底在幹嗎?”

“有人。”

“不就是咱兒子嗎?”

“胡說!”

周楚陽驀地往後退了幾步,差點撞在牆上。王白璐捂住嘴笑:“看你那點出息!”

“到底是誰?”周楚陽幾乎是從喉嚨底下嗆出這句話。

王白璐想了想,抬起頭,看著他的臉:“你認識。”

“你倒是告訴我。”他急於知道。

“你本家,上次你見過的,他叫周春捷。”說完眼睛定定地看著他。

“你們倆……”

“怎麽?你很意外?”王白璐笑笑,“他什麽地方不如你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隻是很意外。”周楚陽說。

“這個世界上每天都會發生很多意外,你見得還少嗎?”

“真要是這樣,我無話可說。”周楚陽摸了摸額頭,確定有汗珠沁出。他接著問:“你的身體真的沒事?”

“我有必要騙你嗎?”王白璐沒看他,“對了,你要是沒有什麽事的話,請回吧!”

“為什麽是這樣呢?我的天啊!”周楚陽此時像一個孩子,“這也太……你們早就開始了?”

“是的。我們一直都很好。”

“那你還咋咋呼呼地要我吊死,真不明白你。”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我是代表別人考察你。”末了,她又大聲地加了一句話,“聽到了嗎?”

周楚陽又抓住她的手,認真地問:“你的身體真的沒事?”

王白璐掙脫:“你真嘮叨!”

他從地上撿起雨傘,往門邊退了兩步,說:“我現在焦頭爛額,山上一大堆破事,既然你沒什麽事,我就先走了。”

“去吧!”王白璐突然很深情地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長。

“替我警告我大哥,他要是敢對你不好,我第一個站出來宰了他。”他說完“嘿嘿嘿”地笑了幾聲。

“看你那地痞樣兒,哪像個老板!”

他“欸”了一聲,表示不解,又笑笑說:“我看他頭頂荒漠化嚴重,想必已快進入耄耋之年,你要是哪天嫌他不夠結實,就說一聲,我的五尺白綾還可以套在你粗壯的枝幹上。”

“就你愛胡說。”王白璐白了他一眼,伸出手來扯了扯他的嘴角,“去吧,小心伺候你的樹,用不了多久,我會給你帶來一個大大的好消息。”

周楚陽拉開門,咚咚走下樓去。彭玉素從臥室裏出來,把包重新放回沙發上,滿臉陰沉地對著王白璐:“你這是何苦?”

“你都聽到了吧?沒有懸念,他在我麵前隻是想充當一個救世主。”王白璐似是嬉皮笑臉地說。

彭玉素沒說話。許久,她從沙發上撿起那隻包,換了鞋,拉開門,頭也不回地走了。

“你幹什麽?你就不怕在樓下撞見他?”王白璐大聲地喊。

彭玉素從小區出來,一直往舊府方向走。她腳步很快,好像是要去趕一個什麽局,或者說是在逃離一個可怕的泥沼。

她拎著包行走在人行道上,看見路邊停著板車,一個中年婦女在叫賣水果:“櫻桃十元三斤,要買的抓緊了。”

她想起二十年前,第一次到南京,那個叫韓露的女人推著烤爐在街上賣烤紅薯,在天橋上,救了她一命。她想起她們共同的水果攤,想起滿街追趕她們的城管,想起深夜在被窩裏數錢的艱難時光……該想的太多了,回到故鄉的她,聽到鄉音,看到曾經熟悉的一切,什麽都應該想一下。也許,她現在最應該想的,是剛剛從那個房間走出來的男人,他叫周楚陽。

她戰戰兢兢地站在王白璐的臥室裏,聽王白璐和那個男人說話。那聲音,已經沒有二十年前的奶油味道,而是變得無比低沉、隱忍;他嘿嘿的笑聲,分明帶著滄桑歲月的沉澱,是一個男人用舌頭和牙齒打磨了好多年才能發出來的,是一種釋懷之後的情感流露。她甚至聽到這個男人與王白璐搶白時急促的呼吸,焦躁時那種不安的回擊。她靜靜地在那間屋子裏,如果目光從門縫裏探出來,肯定能看見他蹙眉不解地與王白璐爭執的樣子……她開始想象這個二十年未見的男人高聳的鼻梁、清澈的眸子、濃密的黑發,這些,是不是已在歲月的風霜中變得油膩和渾濁——為什麽就不探出頭來看一看呢?對了,她還聽見他對王白璐說:“咱們結婚吧!”

“咱們結婚吧!”二十年前,她等他說出這句話,卻終究沒有等來。那個月光皎潔的最後的夜晚,他拚命地吮吸著她尚未完全展開的身體,滾燙的眼淚流淌在她的臉上,她是那麽幸福地沉迷於他純潔的愛的開墾和撫慰……為什麽不探出頭來看他一眼呢?她加快腳步,漫無目的地走著,她聽到自己在啜泣。

寬敞的街道上,汽車風一樣駛過,人行道旁的大樹散發著濃密的清香。遠處,拔地而起的高樓一座挨著一座,那些高處的窗玻璃,反射著太陽的光澤。這樣的一個地方,與記憶中的南廣相去甚遠,所有的一切都在為她傳遞著一種歸來的召喚和排斥。這就是故鄉。她在心裏問自己:我到底要不要回來?我到底要不要將二十年來的疲憊和奔忙安放在這片已經無限陌生的土地上?

“回家真好。”這是她進了王白璐的客廳時說的一句話。而王白璐的那一句“有家可回才是真的好”一下子就攻破了她內心的防線:一個離開故鄉二十年的女人,即便回來了,還能有家可回嗎?

她的手機在這個時候響起來,“叮”的一聲,是短信。她輕輕地按了一下“查看”,是周楚陽發來的。

“原諒我好久未將你想起了,我真的很疲憊。如果這世界還一如既往地把我眷顧,我會重拾尋找之路。”

她看了兩遍,將短信刪除。這是習慣,這麽多年來她都是這樣做的。然而今天,她刪完短信後,又將周楚陽的電話翻出來,發了一條短信回去:“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