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玉素回到東莞,在雲眾待了幾天,處理了些日常事務,就準備去安徽澄湖找韓露她們商量教育集團上市運作的事。

現在,除了雲眾,彭玉素的教育產業還有鴻途。鴻途有兩個根據地,一個在安徽澄湖,另一個在廣東東莞。除了鴻途,彭玉素在澄湖還有一個蘇羽幼兒園,由孫大學負責管理,名義上,孫大學是大股東。兩年前,彭玉素就對韓露說過,如果她在東莞成功立足,她的理想就是開一家上市教育公司。彭玉素說:“咱們也學學人家,把品牌形象樹立起來,把管理水平提升上去。”韓露不懂。韓露說:“你精力充沛,敢作敢為,知道該怎麽做才能掙到更多的錢,你怎麽弄我都支持。”韓露不知道,如果一個教育機構上市了,將會承擔更多的社會風險和壓力,不能僅僅考慮掙不掙錢的事兒。彭玉素對她說:“如果將來有一天,我們一下子就垮掉,你會跳樓嗎?”

“幹嗎要垮掉?”韓露說,“是錢燒垮的嗎?”

“可以這樣理解。”彭玉素笑,“我說的是萬一。”

“沒有萬一,隻要咱們小心謹慎,就垮不掉,前些年蘇羽幼兒園經曆了那麽多事情,九死一生,最後不是也活過來了嗎?”

“也許由不得自己。”

“那就別去幹,上什麽市?咱們不一直在市上嗎?”

彭玉素笑出了眼淚。她說:“我姐真是小富即安的日子過慣了,老太太思想那麽嚴重,你就不能抽點時間研究研究股票?”

“哪來的時間?”韓露說,“我成天戴著一條圍裙在這個店裏跑跑,又去那個店裏轉轉,累得腰酸腿疼,還研究股票!”

“你要我怎麽說你呢?”彭玉素說,“你就是一個小老太太。”

“老太太怎麽了?再說,我不是一有時間,就替你照顧孩子?”

“沒錯。”彭玉素說,“看你把孩子們都教育成什麽樣子了!”

“還不是按照你的意思去教育的?你一直在說,不要讓她們像咱們這代人一樣,一輩子都在一個圓圈裏活著,要放養,要增強免疫力。現在好了,都成了野孩子,滿世界跑。”

“那又怎麽樣?她們又沒有變成壞孩子。”

“是不是壞孩子你是不知道,她們在哪裏你完全沒有數,要不是我這個小老太太,孩子早跑丟了。”

彭玉素的孩子滿滿和韓露的孩子丁丁大學畢業後,完全沒著家,也沒有要去找個固定工作的想法,而是成天打著“田野調查”的幌子到處玩。有一天,彭玉素給滿滿打電話,問她玩夠了沒有,要是玩夠了的話,記得回來看看媽媽。

那孩子在電話裏反問:“你有什麽好看的?成天圍著錢轉,連談戀愛的時間都沒有,我可不能像你一樣。”

“那你要怎樣?”

“先玩夠了再說。”

“然後呢?”

“然後就是慢慢老去。”

“你這死孩子。”彭玉素說,“你要是現在在我麵前,我一定打斷你的胳膊。”

“別這麽橫好不好?有一個你這樣的女強人母親,我還用得著考慮那麽多嗎?”滿滿在那頭笑,“不過,在我開始變老之前,我得回來繼承你的遺產。”

韓露的女兒丁丁也是這樣,隻要一接到母親的電話,就耍橫似的與她胡扯。韓露急了,就厲聲問:“你到底要不要回來?”

丁丁說:“回來幹什麽?幫你打工嗎?我看也用不著。”

每次兩個女人談到孩子,一般都是彭玉素聽韓露抱怨,每一次都是彭玉素安慰她說:“別太擔心,讓她們瘋去,不管是不是做田野調查,都是看社會,等她們看明白了,回來也就能擔當重任了。”

最後還是談到公司上市的事。彭玉素說:“為了兩個孩子,我們必須邁出這一步。”

韓露不明白公司上不上市與兩個孩子有什麽關係,不過她心中明白,彭玉素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對的,這些年來的事實告訴她,彭玉素每走一步,都是經過仔細的考慮和嚴密的計算的。

“你弄吧!”韓露說,“我相信你。”

還在路上,彭玉素就接到蕭玉萍打來的電話:“姨,你現在到哪裏了?”蕭玉萍之前叫彭玉素“孃孃”,彭玉素說別這樣叫,外地人聽不懂,老是問“孃孃”是什麽東西,沒空向他們解釋,叫姨也是一個意思。

“快到了,有什麽事?”彭玉素問。

“我今天吃定親酒,等著你來坐主位。”蕭玉萍說完嘻嘻一笑。

“小丫頭終於談婚論嫁了,告訴我,你男友是誰?”

“你認識。”

“誰?”

蕭玉萍說:“姨,你可別笑話我,他人雖然長得不怎麽樣,但是心好,我很喜歡他。”

“到底是誰呢?”彭玉素追問。

“萬國靖。”蕭玉萍說完後直喘氣。

“是他?”彭玉素的確有些驚訝。

“是他怎麽了?不許你不同意。”

“我怎麽能不同意呢?隻是,你真的想好了嗎?這可是一輩子的事情。”彭玉素說。

“姨,我想好了,我覺得他不錯,踏實,善良,有出息,雖說有點小殘疾,但在我眼裏,這是一種美。”

“你想好了就行。”彭玉素說,“但我還是要提醒你,一旦結了婚,以後你就不能後悔,婚姻不是兒戲。”

“對了,你不是看上他的錢了吧?”彭玉素又追問了一句。

“我姨說的是什麽話?我雖然從小就過窮日子,但也不是那種見錢眼開的人,這些年你是知道的,我不崇拜有錢人,我看重的是一個人的人品。”

“那好吧,把酒店地址發給我,一會兒我直接到那裏。”

彭玉素認識那個叫萬國靖的小夥子。彭玉素當初和孫大學一起合作開幼兒園的時候,有天吃飯,孫大學帶來了一個小個子男人,長頭發,雙肩上凸,之前患過小兒麻痹症,不過整個人顯得很有精神。

萬國靖一直跟隨孫大學,從浙江到廣東,從廣東到安徽,一直跟著。孫大學說:“小萬很可靠,不管什麽事情都可以放心交給他去做。”

自從孫大學接手蘇羽幼兒園的管理,他之前的木材生意就交給萬國靖打理。這些年,在孫大學的提攜下,萬國靖掙了很多錢,人較以前也更加精神起來。彭玉素每次見到萬國靖,都會對孫大學和韓露他們說:“這個小萬,這幾年越來越光鮮了,兩隻肩膀越長越平,除了個頭兒小,真看不出患過小兒麻痹症。”

“越長越伸展。”孫大學笑說,“人都是這樣,在充滿希望的日子裏成長,麵相也會隨之向好。”

有一次在一起吃飯,談到每個人當初出來的難忘經曆,萬國靖羞澀地說:“有一件事情,可能這輩子都忘不了。”

“什麽事情呢?”彭玉素問。

“我剛出來打工的時候,那時候還沒有遇上孫哥。”萬國靖說,“那日子真苦啊,那時候,咱們南廣有不少於二十萬人在浙江永康打工,我來了兩個月也沒有找到工作,始終住在一個老鄉的出租房裏,天天混吃混喝,還當燈泡。”

“也就是說,人家是兩口子?”孫大學笑。

“可不是嘛!人家睡裏屋,我睡外邊,兩個屋子中間沒有門,而是一塊布。”萬國靖說到這裏,臉上緋紅。

“的確夠煎熬的。”孫大學又笑。

“可不是嘛!我從來沒有真正睡著過。”

“人家兩口子比你更煎熬。”孫大學說完,差點兒就笑噴了,滿桌子的人都笑得抽不上氣。

“這還不算。”萬國靖接著說,“後來我找到工作,工資隻有其他人的一半。”

“為什麽?”有人問。

“老板嫌我個頭兒小,又是殘疾,能給我一份工作就不錯了,所以我一直記得他,我很感恩。我在工廠裏一幹就是三年,三年來,我幹著和別人一樣多的活兒,拿著別人一半的工資,連吃飯都不夠,每天早上,去工廠外麵的小麵攤上吃一碗一塊錢的麵條,分量不足一兩。”

“那怎麽能夠填飽肚子?”有人問。

“當然填不飽。”萬國靖說,“但是,他們家賣麵條,供應免費的泡菜,就是涼拌蓮花白。蓮花白你想吃多少都可以,我每頓吃一塊錢的麵條,要吃掉他們家好幾碟蓮花白。”

“那還真的不可能從你身上賺到錢。”有人說。

“那是肯定的,別人都笑我。每天早上,往麵攤上一坐,工友們都會拿我開玩笑:你又吃蓮花白贈送麵條了!”

“後來呢?”彭玉素問,“老板一直沒有給你加工資?”

“加了。”萬國靖用筷子在碗口上敲了一下,接著說,“他不但給我加了工資,還補了我一些錢,說是讓我拿去麵攤上還人家這些年被我多吃出來的蓮花白錢。”

眾人再一次笑了起來,隻有坐在角落裏的蕭玉萍沒有笑。

“我的確想補給他們家一些錢,但是第二天一早,當我去吃早餐的時候,賣麵條的兩口子已經沒有擺攤了,聽說頭天回了安徽老家。”

“哦。”幾乎所有人都歎了一口氣。

“我到現在還感覺很不好意思,一想起這件事情,我就覺得對不住他們。”萬國靖說。

“我相信你一定會遇到他們的。”彭玉素說,“你之所以來安徽,是想找他們吧?”

“也不是。”萬國靖說,“我是被孫哥叫過來的。”

萬國靖比蕭玉萍要大個五六歲,因身材矮小,加之患過小兒麻痹症,這些年來就沒有和女孩子談過戀愛,眼下他和蕭玉萍能夠湊成一對,彭玉素很高興。蕭玉萍來自彭玉素的老家羅卓,自幼家庭貧窮,父親又早早就在車禍中去世,在澄湖的這些年,彭玉素差不多把她當自己的孩子看待,慢慢把她**成一個有出息的姑娘。彭玉素去東莞以後,蕭玉萍留在蘇羽幼兒園,掌管著整個食堂,從沒發生過任何事故。孫大學經常對彭玉素說:“蘇總就是有本事,硬是在澄湖訓練了一支娘子軍,作風優良,能打勝仗。”

“娘子軍”是由蕭玉萍從南廣叫來的十幾個姑娘組成的,在彭玉素的引導下,一個個跟著蕭玉萍從穿著打扮開始,從最小的事情做起,慢慢脫胎換骨,成為蘇羽幼兒園一道亮麗的風景。這些姑娘,自從彭玉素以股份的形式讓她們參與幼兒園的經營以後,她們更是在各自的工作崗位上發揮了巨大的作用,一心一意地在孫大學的帶領下成長起來。當然,這些年來,她們的收入和其他務工者比起來,肯定高出不止兩倍,所以她們除了寄錢回家,大多在澄湖交了房子首付,一個個都在變成城裏人的樣子。

彭玉素到了蕭玉萍擺定親酒的酒店,進了包間,一屋子的人都朝她擁了過來,連韓露也帶頭跟他們一起大聲叫嚷:“歡迎彭姨,請家長到主位就座。”

彭玉素在他們的簇擁下坐定,眾人已經把紅酒、飲料等斟滿杯子,等她發話。彭玉素說:“我這幾年缺席了你們的青春,沒有資格發言,我看還是請你們韓姨說話吧!”

眾人看一眼韓露,又把目光集中在她的身上。有個叫劉瑩的姑娘說:“這話還得由彭姨來說,彭姨這幾天回了南廣,有好事,我們要討個彩頭。”

彭玉素的臉“唰”的一下子就紅了,她拿起杯子,指了指那姑娘說:“死丫頭從哪裏學的胡言亂語,看我過後不收拾你。”

眾人又開始起哄,都紛紛表示要討這個彩頭,要彭玉素站起來講話。韓露也說:“我這妹子讓我操了半輩子心,現在終於讓我放心了。”她甚至眼睛裏噙滿熱淚。

彭玉素也差點兒哭了,她用紙巾擦了擦,說:“這幫小妮子,越來越沒個正行了,看你們以後還嫁不嫁得了人。”

“講吧。”韓露對她說。

“從哪裏說起呢?”她開了一個頭,然後略作停頓,似是思忖。

“就從南廣開始吧。”她擺了擺手,接著說,“不,從女人開始。”

眾人端著酒杯聽她講話,連孫大學都很認真地放下手機。

“我們之所以成為女人,是上天對我們的眷顧。”她說,“從你們的韓姨開始,到我,再到你們,都是不懼風雨的天使,我們能夠一路走來,並且靠自己的雙手改變人生,除了要感謝生活,更重要的是要感謝自己。”

她帶頭先抿了一口,接著說:“我們從一個貧窮落後的地方走出來,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夠回到故鄉去,用我們的雙手去建設她,撫慰她,所以,我們的每一天都是一個新的開始,我們要用勤勞的雙手和智慧去贏得所有人對南廣人的尊重,贏得對南廣的尊重,這樣,我們才能更好地在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一個地方立足,才能更好地創造價值。今天,借玉萍和小萬的定親酒,咱們互相勉勵,互相鼓掌,同時,祝二位有情人終成眷屬,祝你們贏得人生最大的彩頭。”

“幹杯!”她舉起杯子。

“幹杯!”在座的所有人都喝完了杯子裏的紅酒。

韓露也站起身來說話。她說:“這些年,我一直羨慕你們,我雖然不是南廣人,但我對你們彭姨是那麽了解,我在內心裏早已變成一個南廣人了。我要說的是,不管你是哪裏人,在異鄉打拚,都應該認真塑造自己,建設自己,讓自己與這個時代共同進步,這樣,我們才能對自己有一個交代,對親人有一個交代。”

一桌子人近乎狂歡。姑娘們敬了蕭玉萍和萬國靖,又分別敬彭玉素、韓露和孫大學,直到喝得麵色潮紅,才散席離去。

“這是多麽美好的一天。”分手時,彭玉素對韓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