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落地上海,立馬就有會務組的人來接機,彭玉素很快就住進了酒店。按照安排,當天晚上會有一個短暫的茶話會,各個地方來的人利用這個機會互相認識認識,交流一下心得。彭玉素卻被一個南廣老鄉接走了,此人叫張荅涵,之前由合肥做水果批發的朱煥介紹,曾經有過短暫的交往。前些年張荅涵在合肥做高考培訓,彭玉素在做幼兒教育之前,曾向他請教有關市場培育方麵的諸多問題。七八年前,張荅涵把合肥的公司典當給別人,去滇西某市發展,做的還是老本行,也涉足藝術培訓,無奈兩年後方知調研不足,地方上廟太小,根本無法施展拳腳,白白丟掉了幾百萬。丟了就丟了吧,他心一橫,就去了上海,和一個在出版社工作的朋友一起研究各種培訓教材和輔導資料,這些年掙了不少錢,名氣很大,經常給南廣老家的小學校添置些桌椅板凳之類的教學設施,與南廣方麵聯係較為緊密。此次研討,張荅涵也是策劃者之一。得知彭玉素到上海,他便給她打了電話,開車去酒店接她共進晚餐。晚宴上全是南廣人,在上海都混得不錯,有做物流的,有做建材的,也有做汽車美容的,還有個別是法律工作者,專門為家鄉人維權,官司打得溜順。一上桌,張荅涵就一一為彭玉素介紹,又鄭重地把她推薦給其他老鄉。張荅涵說:“如果說南廣在外的女性有稱得上巾幗英雄的,我看隻有蘇總了。”

彭玉素說:“我姓彭,叫彭玉素,之前的蘇羽更多的時候就隻是一個商標而已。”

“彭總。”人們都說,“以後就這樣叫。”

“叫名字更融洽,你們沒覺得我這名字很好嗎?”她開了一個玩笑。

“金風玉露,紅裝素裹。”律師黃訓田說,“彭總占盡了秋冬之盛景。”

“你不寫詩的確可惜。”張荅涵對黃訓田笑道。眾人也笑,他們是為初次見麵加持歡樂的氣氛,讓這頓南廣人的晚宴更加生動。

就算是在上海,彭玉素也完全沒有身處異鄉的感覺,反而感覺這樣的場合帶給她無限的親情,除了在澄湖時不時與蕭玉萍那幫姑娘待上一陣,這樣的機會是很少的。更重要的是,這些常年在外打拚的南廣人,都見過不少世麵,無論談吐和思維,都那麽得體和準確。老實說,彭玉素很珍惜這一次與南廣老鄉們的見麵。

他們邊吃邊講一些南廣見聞,最後都把話題聚焦到家鄉的發展上來。最先說起的是張荅涵,他說:“每次回家,感覺家鄉和自己的孩子一樣,每一年都在長高,這一點的確讓人欣慰。”

“是啊,想起那些年,我們都曾經在心裏發過毒誓,告誡自己最好不要回到那個地方去,因為它無法接納你。”黃訓田說。

“根本原因還是貧窮。”有人說。

“貧窮並不可怕,可怕的是讓人看不到希望。”說話的人叫甘傑,他在上海做了十幾年的汽車美容。

“南廣人在很多地方找不到工作,也是貧窮所致。你想,一群受教育程度不高或者說根本沒有受過教育的人,突然去一個陌生的天地,能與這個世界和平相處嗎?”黃訓田說。

“大家都知道這個道理,所以說嘛,發展教育事業迫在眉睫,彭總要是回鄉創業,一定有廣闊天地。”張荅涵說。

“也不一定。”黃訓田說。

“為什麽?”張荅涵問,“難道現在的投資環境還不足以撐起一所民辦學校?”

“說是這麽說,但要回去了才識得廬山真麵目。我個人認為,南廣現在的人文基礎根本無法抵禦投資風險。”黃訓田在內心對南廣的態度始終有所保留。

“你一個律師,是被官司打糊塗了。不過也可以理解,你所接觸的都是世間的恩怨,來來往往的糾紛和案子,總是會讓一個人過分理智。”張荅涵笑,“所謂人之常情大於常理,在你們律師的眼裏就是狗屁。”

“我必須尊重事實。”黃訓田說。

其他人一邊聽,一邊尋找機會與彭玉素討論些生意上的經驗,偶爾點頭和搖頭,表示對某個觀點的態度。而彭玉素始終認真地聽他們談話,偶爾也會插上一兩句。

“我其實並不抵觸回鄉,但說到投資,特別是在基礎教育方麵,壓力可想而知。”彭玉素看著張荅涵說。

“我們一直待在中國經濟飛速發展的前沿陣地,往往看不到小地方的蛻變,這是一種懈怠。”甘傑插了一句。

“的確是這樣,人背馬馱的時代其實已經快要結束了,隻是我們沒有留心去觀察而已。”張荅涵開始講起那些年的事,他說,“以前我覺得一開門就見到山。那山有多高?其實也並不高,但如果要你用一生去爬它,上去了下來,下來又上去,背上背著沉重的背簍,你就會感覺到你是行走於地獄,我們的祖先就是這樣活過來的。我記得有一年,我種了十畝烤煙,身上脫了一層皮,到頭來差點兒不夠煤本,別說化肥錢,想想真是受罪。那時候的南廣,每一座山都是一個遠方,一個由無數個遠方構成的地方,是多麽可怕!”

“受教受教!不過你說的都是事實,那些年南廣人為了活著,偷搶成為慣常,也可以理解。”甘傑說。

“其實也不能這樣說,貧窮並不是南廣獨有的屬性。關鍵是,南廣的曆史成因太複雜。”他又把話題轉到教育上,他說,“如果南廣再不大力發展教育,根本摘除不了貧困的帽子。”

“不是說雲師大附中已經在南廣落地生根了嗎?”黃訓田問。

“是啊,聽說起步良好,有望開門大吉。”甘傑說,“但願一切遂願,花開在眼前。”說完,他看了一眼律師,打趣,“其實我也是一個詩人。”

眾人又笑。彭玉素站起身來,端起杯子說:“我今天真是幸運,仿佛回到了家鄉,我敬各位一杯。”

“彭總應該來點帶度數的。”甘傑碰了一下她的杯子。

“是不是酒並不重要,隻要能醉就行了。”她笑笑,“我其實已經醉了。”

“彭總哪那麽容易醉!”黃訓田說,“還不到時候呢。”

眾人又笑,笑得很開懷。

“聽說南廣的縣委書記要來上海,是真的嗎?”甘傑問。

“是真的。”張荅涵說。

甘傑:“幹什麽來了?有沒有人知道?”

張荅涵:“化緣來了,聽說他到處化緣。”

甘傑:“在南廣當官猶如出家啊!”

張荅涵:“可不是!但話又說回來,這年頭化緣並非易事。”

甘傑:“請問施主可動了惻隱之心?”

張荅涵:“我早就動了,我那些桌椅板凳,是硬家夥。”

甘傑:“看來要向你看齊。”

張荅涵:“先看看那個姓趙的和尚能否打動你。”

簡直笑得合不攏嘴,這群人今天真高興。

張荅涵:“那就都去聽聽。”

黃訓田:“去哪裏?”

張荅涵:“複台酒店二層報告廳,後天下午三點,姓趙的和尚當眾化緣。”

“真應該去看看。”不怎麽說話的那個人,叫朱國雲,他在上海做物流,經常會通過綠皮車廂把上海的物品中轉到南廣去。

“都去看看吧,在座的各位,如果覺得他唱得真好聽,咱們就重修舊廟,普度眾生去。”張荅涵說完,又問,“有沒有借故沒有時間的?”

人們搖頭。

“彭總呢?”他問,“是否也去見識見識家鄉的這位父母官?”

“聽你們說得如此高興,定不敗壞大家的興致,去!”彭玉素說。

一頓飯大約吃了三個小時,大家都不覺得倦怠。彭玉素暗自在心裏思忖:這些人是不是經常約在一起,沒事時喝喝酒,說說南廣,以此抵禦身處異鄉的孤獨?

答案是顯而易見的。就算是那些還奔忙在養家糊口一線的人,隻要有時間,都會聚在一起,從彼此的臉上尋找鄉愁,別說是眼前這幾個了。他們已經算得上是成功人士,心裏自然多了一份擔當。

回到酒店,她立馬又陷入了巨大的孤獨。剛才在一起談笑風生的幾個男人,已經各自回到家中,在這座暫且借住的城市裏,和自己的老婆和孩子相聚。此時,隻有她才是一個真正的異鄉人。離開南廣的最初幾年,由於要活下去,每天隻知道幹活兒,打拚,年輕的彭玉素並沒有太多的時間去感時哀歎。轉眼進入中年,女兒都已經大學畢業,她仍然在離故鄉千裏之外的地方奔波勞累,想想也真是萬般淒涼。近兩年來,彭玉素不知不覺陷入了無休無止的失眠之中,她深知,這是一個中年女人無法避開的圈套,不但標誌著身體已經駛入人生的尷尬地帶,也說明年齡在以流水的速度無邊增長。她不得不臣服於自己對故鄉的惦念,她真想結束在遠方的一切,一身輕鬆地回南廣去。

彭玉素起身推開窗戶,想讓自己透透氣,那短信又在這時如期而至:

今天又上了一趟山,看了那些小樹苗,感覺它們的個頭兒又在夏日的陽光和雨水中長了一大截。這些都是我的孩子啊,我無時無刻不想到拔苗助長那一出,有時我真的心累。

“晚安!”她回了兩個字,又加了一個歎號。

夜色蓋不住大上海的燈火,這片土地上的各種事物在燈光中影印著不同的圖案,紛紛投射到窗玻璃上,讓她眼花繚亂。這些光亮,至少有一小部分是那些和她來自同一個地方的人創造的,這其中有做出版的張荅涵、有當律師的黃訓田、有做汽車美容的甘傑、有搞物流的朱國雲,還有很多運用各種本事維持營生的某某,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南廣。是的,包括她自己,越是這兩個字經常在別人乃至自己的口中說出來,越是感覺到它的沉重。作為衣胞之地,誰也無法逃避,就算當初那些被故鄉逼出來至今已數十年仍沒混出個人樣兒的南廣人,也同樣躲不開故鄉的召喚,他們創造出來的那一束光亮,不管是什麽樣的顏色,都會給這座城市增添一份神秘。彭玉素再次翻出周楚陽的短信,重新回了一條:“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