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玉素於次日飛到深圳,準備回東莞。在下飛機的時候,她看見一群女子從她的前麵走出機艙,聚在通道裏說話,她看見有人指了指她。

“你好。”其中一個女子轉過身來。

“你是?”彭玉素感覺此人有些麵熟。

“昨天在一起開會,我坐在你對麵。”女子說。

十幾個女子都在對她微笑。

“我們是南廣勞務輸出女子回訪隊,我叫張青。”與她打招呼的女子說,“彭總大名遠揚,我們能見到你,很榮幸。”

“我也很榮幸。”彭玉素說。

原來她們要到東莞去開展農民工回訪工作。張青對她說:“南廣有不少於三萬人在東莞,從事輕工業,從前年開始,縣裏每年都會有序組織一批人過來,今後會更多。”

“有所耳聞,但不知道他們都分布在什麽地方?”彭玉素說。

“大部分都在新興工業區。”張青說。

“也就是說,你們到東莞,主要也是待在那邊?”彭玉素問。

“基本是這樣,彭總如果方便,改天請你一道回訪。”張青笑說。

“好啊,能在東莞見到紮堆的南廣人,也算是回家了。”彭玉素也笑。

她們乘坐的是同一列高鐵,但不在同一節車廂。張青提議,讓其中一個小夥伴和彭玉素對調,彭玉素欣然同意。

一路上,張青總是對彭玉素講南廣這些年來在勞務輸出方麵開展的工作。張青說:“彭總可能不知道,目前,東莞和南廣開展東西部協作扶貧,一大批南廣剩餘勞動力通過有序組織,輸入東莞,他們在這裏務工,各種保障是其他地方所不能提供的。”

“看來那個趙書記確實有兩把刷子。”彭玉素說。

“是啊,本來我們昨天就要離開上海的,但知道他要去,就多待了一天,目的就是聽他的講話。”另外一個女子說。

“你們在南廣不是經常聽到他講話嗎?還沒聽夠?”

“這不一樣。”女子說,“我們的工作性質決定了我們必須學會與不同的南廣人進行溝通,趙書記在這一方麵是一把好手,他有好多粉絲。”

“第一次聽說一個地方官員有粉絲,看來他真的不錯。”

“就是就是。”張青說,“彭總今晚可有時間和我們共進晚餐?”

“當然有啊!”彭玉素說,“來到東莞,我請你們。”

“那就嚴重同意吧!”張青說,“我們從不客氣,特別是對你這種腰纏萬貫的老板。”

另外一個女子附和:“何況還是一個美女。”

大家都很開心地笑了起來。

晚飯彭玉素安排在半山酒店,檔次相當高。彭玉素說:“我得隆重地接待老家的親人,他日回去還得靠著你們。”

“必須的。”有個叫燕如燕的女子說,“你那麽多錢,不靠我們怎麽能花完?”

一桌女子宴,看起來夠驚豔的。吃飯之前,彭玉素故意把司機支開,說:“你一個人扛不住,我看你還是到外麵去弄點你喜歡吃的吧,我們說些私密話也方便。”

司機識趣地準備走了,說:“彭姐吃完打個電話。”

燕如燕說:“連司機都敢叫你彭姐,我們叫你彭總,是不是有點那個……”

“就是有點那個。”彭玉素笑,“你這姑娘,還真有趣。”

菜擺了滿桌,彭玉素征求大家的意見:“要不要喝點酒?”

“要喝要喝。”燕如燕說,“不知東莞的酒店是否有我們的雲赤?”

“你想得美。”張青說,“雲赤要是都賣到了東莞,南廣不就成酒鄉了?”

彭玉素問:“雲赤是南廣的酒嗎?真的好喝?”

“其實也沒怎麽喝過,女人家哪懂得酒好不好!”張青說,“家鄉的品牌,走到哪裏都會惦記,僅此而已。”

“也許是有品沒牌!”彭玉素說,“我有個朋友叫周鳳,做酒的,我問問她手裏是否有這種酒。”

果然,周鳳很快就把雲赤酒送了過來,彭玉素招呼她一起吃飯。

一桌女人天南海北地扯,話題自然都離不開南廣,彭玉素從她們的嘴裏知道了更多的家鄉見聞。有時候,她故意向她們了解家鄉某個方麵的情況,貌似輕描淡寫,實則是在打探虛實,張青和燕如燕等女子都聽得出來,她其實有回鄉創業的意思。

“你認識一個叫周楚陽的男人嗎?”張青無意間問了一句。

彭玉素一驚,筷子差點從手裏掉了下來。她迅速收起瞬間的失態,正色道:“聽說過。”

“為什麽突然一問?”她往碗裏夾了一個丸子。

“他可有名了,在麥車種了一坡板栗樹。”張青說,“他接手了一個行將沒落的企業。”

“膽子真大。”彭玉素說。

“是夠大的。”張青說,“但現在人們都很看好。”

燕如燕喝了些酒,提議說:“姐姐們,咱們旅途勞累,老是喝這土酒也不是事,不如一人唱一首歌吧!”

“這兒又不是歌廳,唱什麽歌!”張青說。

姑娘迅速嘟起了嘴,像個小孩一樣撒起嬌來:“我就要唱,我就要唱。”

“要唱就唱點家鄉的小調,讓彭姐懷舊懷舊。”張青說。

“很樂意聽你們唱。”彭玉素說,“二十年沒回去了,倒是很想聽聽故鄉的歌謠。”

“你先唱吧。”張青對燕如燕說。

“那我就唱一首最近一個貴州歌手的作品,很有意思,全是方言。”

“為什麽要唱貴州的?”張青問。

“一樣一樣。咱們三川半,哪分得清雲貴川?再說,那唱歌的小子,老家就在咱們對門,隻隔了一條河,如果有一架梯子搭在河麵上,十分鍾我就能找到他。”

“有這麽神奇?”

“就是這麽神奇。”

“那敢情真有意思。”彭玉素說。

燕如燕清了清嗓子,從座位上站起來,雙手在空中輕輕擺動,唱了起來:

我嘞家,在阿個山旮旯頭,啊底嘞陽光,安逸求很。

不像之城兜嘞,盡是塑料嘞味道,鋼筋和水泥。

我嘞家,在阿個河坎坎上,啊底嘞河水,清亮得很。

不像之城兜嘞,盡是汙水,盡是汙水。

我嘞家,在阿個金竹林兜勒,啊底嘞雀兒,精靈求很。

不像之城兜嘞,關在阿籠子兜,想飛都飛不出克。

我嘞家,在阿個癩子崖腳,啊底嘞土狗,凶求得很。

不像之城兜嘞,啊婆娘些抱幾,憨求得很。

我嘞家,在阿個山旮旯頭;我嘞家,在阿個河坎坎上。

我嘞家,在阿個金竹林兜勒;我嘞家,在阿個癩子崖腳。

我嘞家,在阿個癩子崖腳……

唱畢,女人們鼓起了掌。彭玉素早已熱淚盈眶,她一邊聽,一邊用紙巾擦拭眼淚。她萬萬沒想到,在這遙遠的地方,居然有孩提時代熟悉的謠曲在耳畔響起,那邊陲之地平翹舌不分、鼻邊音模糊的吐字,天然得猶如牧童趕牛的調子,雖說有些流行元素的加入,但也純淨得如同天籟。唉,原來老家還在,四時更迭也無法洗卻原鄉的顏色;原來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都還在使用著同一個太陽,隻是這陽光的撫摩卻是人各有幸。一個人的一生要分攤多少黑夜,其實也不是白天說了算的。彭玉素這樣想著,她就突然有些思念遠在安徽澄湖的蕭玉萍和那十幾個南廣姑娘。這些年,如果說她的生命裏不曾缺少故鄉的元素,那是因為她們的存在。

燕如燕說,唱歌的小子就在河對麵,這是真的。南廣縣地處雲南東北,屬雲貴川三省接合部,三省交界處,三個村莊分別屬於三個省。清晨的雞鳴,三省的村民都能聽到,所以人們把那個三條河流交匯的地方稱為“雞鳴三省”。

讀初中時,彭玉素和周楚陽曾去河邊的大堰街上看露天電影,從羅卓鎮大房子一帶出發,一小時就到了。“三岔河”的三個岸,一輪明月把清輝同時灑在那些茅草屋頂上。彭玉素和周楚陽看電影,也看那些茅草屋頂,白白的,蓬鬆得就像女人的頭發;暗黃的,就像少年周楚陽的臉。那些一溜溜排成一串疊成數行的茅草屋,在有電影的夜晚,看上去就像一幅水墨畫。

“這條河有霧。”周楚陽對彭玉素說。

“它有它的。”彭玉素理也不理他。

“霧可大了,清晨的時候,霧看上去就像一床棉被。”周楚陽故意把嘴巴湊往她的耳朵旁邊。

她躲也沒躲,隻是說:“我又不是沒看見過霧。”

“那你說,這三條岸上的人們隔得這麽近,會不會因為這條很深的河,讓他們從來沒有遇見過?”

“我哪知道!”

“我再問你,冬天河風不大的時候,他們說話的聲音是不是大家都能聽見?”

“我哪知道?”

“我再問你……”他突然有些不好意思。

“你說嘛!”她故意有些不耐煩。

“如果那一次我沒見到你在撿板栗,會不會我們就不認識?”

“我哪知道!”

“咦,別騙我了,肯定會認識,我們一上初中,老師就安排我們坐一條板凳。”

……

這是很遙遠的事情了。

眾人見彭玉素淚雨潸然,就沒有往下接了,而是紛紛遞過酒杯,邀她幹杯。燕如燕從對麵的座位跑到彭玉素身邊,用手撫摩她長長的頭發,嬉皮笑臉地說:“你這姐姐,早該回家了。”

她差一點兒就說出一句“家在哪裏”,然而話到嘴邊,又被自己強行吞下去。她說:“是該回家了。”

吃完飯,回訪隊的女子們連夜趕往新興工業園區,彭玉素回到自己的家。周楚陽的短信早就來了,隻是她現在才顧得上看。

“今天有些感冒,頭疼得厲害。剛剛去看了醫生,在醫院裏遇到黃茗茗,她現在是護士長,她居然沒老。”

她有一肚子話想通過這條短信回過去,但她沒有寫下來,隻是問了一句:“你聽過那首叫《我嘞家》嗎?”

等了好久,周楚陽才回過來:“沒聽過。很難想象,在我們二十年後的第一次對話中,我居然隻能給你這樣的答案。”

“晚安!”她回。

“我想哭。”他馬上就回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