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哪兒？”彭玉素從寫字樓下來，剛出電梯口，碰到三層一公司的老板，那人問她。
“出去辦點小事。”她給那人一個微笑，揮了揮手。今天心情不錯，她穿了一件白色的襯衫，前擺紮進牛仔褲裏，牛仔褲是緊身的，順從地貼在身上，小褲腳下麵是一雙鑲著紅色塊紋的白色板鞋。她行走於旗峰廣場，感覺自己滿身的曲線是那麽招搖，仿佛青春不僅僅給自己留了個尾巴。
“去哪兒？”這是寫字樓四層的一個老板，他一邊與彭玉素打招呼，一邊盯著她齊腰的長發。
“出去辦點小事。”她同樣給他一個微笑，揮了揮手。今天心情真的不錯，她一早起床，就看到回訪隊隊長張青給她發來的一條微信：與彭姐相識，此生無憾，早安！
“早安！”她回了一個。與此同時，她從穿窗而來的陽光裏獲得一個美麗的靈感，她要在東莞組建一個女子服務隊，名字都想好了，叫“南來廣聚”。什麽意思呢？她希望所有來自南廣的人都能在第一時間找到自己的老鄉，無論遇到什麽困難，總能獲得親人的幫助和提攜。這個點子不錯！她在心裏一遍遍誇讚自己。女子服務隊，可以先由兩三個女孩作為工作班底，設立服務熱線，同時在東莞不同的地方安插誌願者，一旦有南廣老鄉求助，就能做到一呼百應。“這個點子真的不錯。”她小聲地說了出來。
她現在是要去一所大學簽一份繼續教育的合同，完了順道見一個當律師的朋友，把她要成立女子服務隊的想法告訴她，請她參考參考。她們倆在一個小咖啡館裏見麵，那個叫祝菲的女人問她：“為什麽是女子服務隊？”
“女人做事，更容易些。”她這樣回答。
祝菲幾乎笑得直不起腰來：“你一直這樣覺得？”
“我的意思是，在工作協調方麵，女人更招人待見。”
“你的花花腸子我還不明白，你是想為咱女人爭口氣吧？”
“什麽都瞞不過你。”
祝菲也來自南廣，在東莞已經待了十幾年，她的律師事務所雖然不大，但一年下來客戶不少，收入可觀。祝菲這兩年專注於為南廣農民工維權，討要薪水，協調工傷，調換工作，忙得不亦樂乎，南廣人都稱她為祝大姐。“祝大姐熱線”一天響個不停，接電話的實習律師都換了好幾個。
“主意是不錯，但是你得每年貼進去不少錢。”祝菲笑著說。
“先做做看唄！”她說。
“你完全可以爭取南廣方麵，設立一個南廣駐東莞服務站，說不定每年還有一定的經費支持。”
“這不現實。要是條件允許，政府早就成立了，等不到現在。”她從一開始就沒有想過要得到政府的幫助，所以她說，“再說，這樣做也就失去了意義。”
“你弄這個，純粹是一種奉獻？”
“可以這麽說。”
“南來廣聚女子服務隊”於一周後成立，她舉行了一個簡單的成立儀式，邀請了祝菲和張青參加。在東莞的南廣老鄉們的各種微信群很快就擴散了這個消息，此舉得到了很多人的大力稱讚。當天下午，服務隊就接到了一個求助電話。
“我要回家！”電話裏，那個男人的聲音似乎稚氣未脫。
“你在哪裏？”接電話的蒯小玉問他。
“麻生電子廠。”那頭說。
蒯小玉問：“做什麽墊子？”
“不是墊子，是電子。”
“你在什麽位置？”
“我不知道，我才來了兩個月。”
“你能用微信嗎？”
“能，我可以加你。”
求助者叫和玉波，他的頭像是一隻兔子。
“你發一個位置給我。”
“我不懂。”
“叫你身邊的人幫你。”
“好。”
服務隊的兩個女孩按照和玉波所發來的位置，下午就找到了他。
“你為什麽要回家？”
“我不想幹了。”
他穿著一條破洞牛仔褲，髒得無法形容，肩膀上搭一件黑色T恤。
“為什麽不想幹了？”
“工資發不了。”
“你才來兩個月，剛上崗，怎麽就知道工資發不了？”
“我沒有錢。”
她們找到了工廠車間主任，了解到這孩子其實不愛工作，每天上班都在機台上打瞌睡，可以說沒有一點業績。
“你和誰一起來的？”
“鄉政府的人送我來的。”
“你為什麽不好好工作呢？”
“他們發給我的工資太少了，還不夠交電話費。”
蒯小玉打電話到南廣縣勞動就業局，把這情況向他們做了反映。分管的領導說，這種情況很多，最重要的還是要想辦法穩住他，讓他多待一段時間，自然就適應了。
蒯小玉又給彭玉素打電話。彭玉素說，把他交給回訪隊的張青她們，由她們先做工作，實在不行的話再說。
這是南來廣聚的第一個服務對象，的確像彭玉素所說的“實在不行”。張青帶著兩名工作隊員找到和玉波，問他：“你為什麽不好好工作？”
“不好玩，每天要在機台上待八九個小時。”
“你來這裏不是為了玩吧？”
他不說話，垂著腦袋。
“你第一個月領了多少工資？”
“兩千塊。”
“的確很少，但都因為你不認真工作。人家能夠讓你留下來就已經很不錯了，你知不知道？”
“我不想留下來。”
“那你想幹什麽？”
“我要去永康，我舅舅在那裏。”
彭玉素和蒯小玉又來到麻生電子廠，找到和玉波，看見他倚在牆根下打盹。
“起來！”彭玉素說。
“起來幹嗎？”他眼睛也不睜開。
“我重新給你找一份工作。”彭玉素說。
一聽有新的工作，和玉波興奮地跳了起來。
“什麽工作？”
“會不會騎摩托車？”
“不會。”
“還說讓你去送快遞，你連摩托車都不會騎。”
“我喜歡送快遞。”
“難不成讓你走路去送？”
“那你到底給我什麽工作呀？”
“你還會什麽？”
他想了想，說：“我會打遊戲。”
“嘁！”彭玉素差點兒岔了氣。
“這樣吧，你在這裏好好工作，再待兩個月，多掙點工資，我幫你開個遊戲室。”
“你騙我，現在不準開遊戲室的。”
“既然知道，你還打！”
和玉波不說話，腦袋一直垂著。
和玉波是南廣麥車人，父親殘疾，隻有一條腿，母親智力有問題。他是家裏的長子，沒上完小學，在家裏待到十八歲，年初讓麥車鄉組織“輸出”到東莞。
“那你願不願意跟我走？”彭玉素問。
“多少錢一個月？”
“看你幹得怎樣。”
“什麽工作呀？”
“保安。”彭玉素問，“你願意嗎？”
“願意。”
“馬上收拾東西跟我走。”
和玉波朝工廠南邊的一排紅磚房望了一眼，說：“我沒有東西。”
彭玉素將這個南廣小夥子帶回市區，把他交給大樓保安隊隊長。彭玉素對保安隊隊長說：“多塞一個人給你，好好給我**。”
晚上，她給祝菲打電話：“我感覺我會把一個服務隊開成一個收容所。”
祝菲笑說：“恭喜你。”
“到底該怎麽辦？”
“先做做再說，你現在需要更多的人脈。說白了，你得有豐富的用工渠道。”
第二天一早，她去公司，見到穿著一身保安服的和玉波，精神十足地站在門口，見了她，很別扭地行了一個禮，說：“老板好！”
她在感覺到這個小夥子無比滑稽的同時，也看出了他的可愛。
“喜歡這身打扮嗎？”她問。
“很喜歡。”他說。
“好好幹吧！”她撫摩了一下他的頭。小夥子個頭兒不矮，彭玉素幾乎踮起了腳。
中午下班的時候，她看見和玉波還是很筆挺地站在那裏，又問他：“真的喜歡這份工作？”
“真的喜歡。”他有些羞澀。
彭玉素又叫來保安隊隊長，對他說：“這是我老家的一個親戚，你要認真**，對他嚴格要求，爭取在短時期內進入工作狀態。”
“他很聽話，看得出他特別喜歡這個職業。”保安隊隊長說。
一連幾天，彭玉素上下班的時候，都看見和玉波很認真地堅守在工作崗位上，見了她，總會向她問好。一天，她下班的時候，對他說：“要不要我請你吃飯？”
“現在是工作時間，不能離開。”小夥子認真地說。
“我跟你的隊長說說？”彭玉素試探。
小夥子更加羞澀起來，半晌才說：“我不好意思和你一起吃飯，你這麽大的老板。”
“沒什麽，走吧！”她找到保安隊隊長，替和玉波請了假。
彭玉素把他帶到一家雲南黃燜雞店，點了雞火鍋。開始吃飯時，和玉波很不好意思，眼睛雖然盯住鍋裏的菜，卻始終不敢動筷子。
“吃吧！”彭玉素說，“咱們邊吃邊聊。”
雞肉冒著香氣，在沸騰的湯汁裏躍動，和玉波用筷子撈了一塊，放進碗裏，卻羞於動口。
“你吃東西的時候別看著我就行，你隻管吃你的。”彭玉素笑著說。
一塊附在骨頭上的雞肉，在他的碗裏足足待了五分鍾，他隻是拿筷子輕輕地扒，卻不見吃下去。彭玉素用勺子在鍋裏舀了兩勺雞肉和土豆，放進他的碗裏，說：“使勁兒吃，別不好意思，我也是農村人，咱們都來自南廣。”
他終於忍不住饑餓，加之噴香的雞肉實在是太誘人，漸漸地，他開始大快朵頤，吃得滿頭大汗，一邊吃，一邊抬眼看彭玉素，偶爾笑笑。
“你要是努力工作，以後你會經常吃到雞肉。”彭玉素說。
“我會的。”他幾乎是在忙碌的牙縫裏擠出幾個字。
“但是，幹保安工資不會太高。”彭玉素說。
他停下手中的筷子，大約幾秒鍾，才張口問：“多少？”
“三千塊。”彭玉素說，“比起你之前工作的電子廠，低得多。”
他沒說話，隻顧著吃。
“如果你能認真地在電子廠工作，你會拿到六千塊，是這裏的兩倍。”
“我不喜歡那種工作。”他還是沒有抬頭，碗裏的雞肉已經成為一堆骨頭。
彭玉素又給他盛了兩勺，說：“你盡管吃，不夠咱們又叫。”
“我喜歡當保安。”他說。
“為什麽？”
“精神。”
彭玉素笑了。她說：“當保安也要認真負責，必須服從你們隊長的安排，咱們公司有很多重要的教學器械，要是不小心丟了一件，你賠不起的。”
“不會的，我使勁盯著。”他抬頭笑笑。
“那你就先幹著，如果哪天你覺得應該去找一份收入高一點的工作，你跟我說。”
“好的，孃孃。”他第一次這樣叫她，讓她內心一陣溫暖。
晚上，她給祝菲打電話，說：“我終於心安理得地原諒自己了。”
又過了幾天，彭玉素找到大樓保安隊隊長，問：“這孩子怎麽樣？”
“很聽話，而且非常聰明。”保安隊隊長說。
其實，這些保安並不是雲眾教育的，而是整棟寫字樓的保安。彭玉素把和玉波安置進保安隊，是提前與物業公司商量過的。彭玉素說：“我有一個親戚，我想把他放在這裏待一個月，讓那個保安隊隊長好好替我管教管教，工資由我來付。”
一個月過去，彭玉素又找到物業，說：“他喜歡這份工作，你們可不可以讓他多待一段時間？我繼續支付他的工資。”
物業說：“保安隊隊長說了，這個小夥子很踏實，人品又好，幹得真不錯，讓他留下吧，我們正式錄用他。”
彭玉素很開心，感覺自己做了一件非常漂亮的事，而且是對自己的一個同鄉，這讓她更加堅定了信心。她想，女子服務隊的起步是良好的，雖然會倒貼進一些錢去，卻聚攏了更多的寶貴資源，這對她自己也非常有用。
晚上九點，她沒有收到周楚陽發來的短信。她一直觸動手機屏幕，不讓光亮消失。
十點鍾，短信還是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