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來廣聚女子服務隊的辦公室裏人頭攢動。
“好家夥!生意興隆啊!”彭玉素剛走進門去,就聽到蒯小玉扯著嗓子喊:“別著急,一個一個說。”
“什麽情況?”放下包,彭玉素擠進人群中,問蒯小玉。
“我也不知道,他們來了好一會兒,但還是沒有把問題講清楚。”蒯小玉直撓頭。
“誰是帶頭的?一個人說就行了。”彭玉素目光掃視人群。
為首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操著蹩腳的普通話說:“我來講。”
“你講吧!”
“是這樣的。”中年男人說,“他們把我們的人打了,住了一個多月的醫院,完了不給醫藥費。”
“胡說。”在他對麵的男人年齡和他差不多,很瘦,尖嘴猴腮的,“明明已經掏錢了,就是不肯承認。”
“別吵別吵,先說說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彭玉素站在兩人中間,擺了擺手。
“我先說。”
“我先說。”
“你先說吧。”彭玉素指了指最先說話的中年男人。他的臉上有一顆豆大的黑痣,黑痣上長出來一根很長的毛,他說話的時候,那根毛在黑痣的抖動中一閃一閃地顫動。
“他們把我們的人打了。”他說。
“後來呢?”
“後來住進了醫院,一個多月。”
“出院了嗎?”
“出院了,但他們沒給錢。”
“醫藥費付了嗎?誰付的?”
“醫院報了,但他們隻給報不了的那部分。”
“這麽神奇?打架也能報賬?”
“早知道就不瞞著醫院了。”
瘦瘦的男人忍不住了,說:“你們是住了院,但現在人已經好了,出了院,你們不是一分錢都沒有出嗎?為什麽還要我們給錢?”
臉上長胡子的男人說:“當初住進醫院的時候,咱們是商量好的,他們打了人,醫藥費由他們出。但是他們為了省錢,就提出來要我們合夥欺騙醫院,說人是從樓上摔下來傷的,這樣可以按新農合報銷醫藥費。”
“你們同意了?”彭玉素問。
“開始不同意,後來,他們說,要是不報銷,會花掉好大一筆錢,不如說是摔傷,報銷的部分可以給我們一半。”
“你們真是夠聰明的,這主意也能想出來。”彭玉素說。
“那能怎麽辦?反正能節約一點就節約一點唄,哪曉得人一出院,他們就死不承認。”胡子男人說。
瘦男人不屑地說:“你要是這樣,咱們就重新去醫院,就說人是我們打的,錢我們該出多少就出多少,反正都是給醫院。”
胡子男人指著他說:“你真是沒良心,把人打了,咱們也沒說什麽,就隻圖把人治好,錢沒管你們多要,你居然有臉耍無賴!既然這樣,我們隻有打還你,醫藥費也我們出。”
“你有這本事?”瘦男人一步邁過來,指著他的臉。
彭玉素張開雙手攔住,問:“你們為什麽要打架?誰打的誰?”
“他兒子打我兒子。”
“哎喲!”彭玉素說,“原來你們都是監護人。說說,孩子多大了?”
“二十二。”
“二十三。”
“都是成年人了,為什麽打架?你們不遠千裏來到這裏,不管好孩子,讓他們在這裏打架,有你們這樣的家長嗎?”
“誰管得住誰管,反正我是管不了,一天到晚惹是生非,我哪有這麽多錢去賠!”瘦男人說。
胡子男人也歎氣道:“能怎麽樣!該教育的我們都教育了。上個月他剛打了一個東北人,賠了一萬多,現在又被別人打了。”
兩撥人分站在兩邊,聽彭玉素和這兩個男人說話,不時為各自的一邊幫腔兩句。
“因為什麽打的架?”彭玉素問。
兩人都沒回答。旁邊一個抄著手的年輕人說:“還能因為啥?女人唄。”聞言人群中有“嘿嘿嘿”的笑聲。
“我看你們還是好好商量,把事情妥善解決好。醫院那邊也就不說了,反正賬也報了,沒必要說出來。我建議,分給他們報賬部分的一半,你看如何?”她把頭轉過去,望著瘦男人。
“沒錢。”瘦男人說。
“那……你的意思是說,讓他們打還你們?”
瘦男人不說話。旁邊抄著手的年輕人說:“你就給了唄,花錢買個平安。”
站在他那邊的一個年輕婦女也說:“要我說的話,多少給人家一點,老是打打殺殺的,也怪丟人。”
彭玉素說:“你們既然都找到這裏來了,就聽我說一句,該給錢的還得給,至於給多少,你們自己商量,要是你們都不願意,最好的辦法是去派出所一趟。”
“還以為你是為我們解決問題的,沒想到你是在坑人。”胡子男人沒好聲氣地說。
“這種話也說得出來!”抄著雙手的男人也說。
彭玉素一時說不出話,氣得直打哆嗦。
“走吧,該打還的,還得打。”
“你們是不想過太平日子了!”彭玉素厲聲說道。
人群中有一個女人站出來說:“人家這位大姐說得對,有事好好商量,來這裏打架真的要不得,賠多賠少,隻要說到一條路上,就將就著一點。”
“是啊!”
“是啊!”
瘦子男人好像覺得拗不過,知道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多少是要賠一點的,便說:“一口價,兩千塊。不幹拉倒,要殺要剮任由你們。”
“行嗎?”彭玉素問胡子男人。
“報賬都報了一萬多,隻賠兩千塊,也太說不過去了。”他說。
“要不,我來折個中?”她看了看他們,接著說,“這樣的事情如果到派出所去說,你們會各自先挨五十大板,知不知道這個道理?”
“誰不知道?”瘦子男人說,“所以就找你們了嘛。”
“既然信任我們,就應該聽我的意見。”彭玉素說。
兩人都點了點頭。
“兩千塊既然太少,那就再加一點,三千。”她見瘦子沒說話,就轉過頭來對胡子說:“你也別講價了,差不多就得了。”
在兩撥人的一致勸導下,雙方達成了一致,相繼離開了女子服務隊。
蒯小玉定定地望著彭玉素,半晌才說:“彭姐,我們這樣幹工作恐怕不行吧?”
“什麽意思?”
“他們明顯欺瞞了醫院,又是打架鬥毆,應該受到法律的製裁,你一個折中就把事情平息了?”
“那還能怎麽樣?把他們抓起來?”彭玉素望著蒯小玉。
“不是……”蒯小玉說,“那他們還會打架的。”
“打架難道不需要成本?”
“反正我覺得這樣做,有違我們服務隊的宗旨。我認為,應該好好給他們上一堂政治課。”
“我都快氣糊塗了,還上什麽政治課!”
“我建議,以後要是再遇上這種事情,直接把他們送到派出所去。”蒯小玉覺得,彭玉素今天在這件事情的處理方法上,實在是不對。
彭玉素拍了拍蒯小玉的肩膀,輕言細語地說:“小姑娘,事情哪有你想象中的那麽簡單!你要是把他們送到派出所去,咱們服務隊就無法立足於南廣老鄉之中了。你想想,他們來找咱們,是不是希望咱們能幫到他們?”
“但你這不是幫他們,而是害……”
“我何嚐又不知道!但有些事情,恐怕誰都沒有辦法。說到底,還是咱南廣人的素質有待提升,任務艱巨啊!”她說到這裏,歎了一口氣。
晚上九點,周楚陽的短信沒有來。她拿出手機,找到號碼,想主動發一條短信過去。
她為自己瞬間的想法感到不可思議。怎麽能這樣呢?二十年的對峙就這樣算了?如果她此時主動發一條短信,導致的結果隻能是兩個字——妥協。不,絕不是妥不妥協這麽簡單。她的心怦怦怦地跳了起來。“你真是一個愚蠢的女人,你應該為你瞬間的衝動受到嚴厲的懲罰。”她警告了自己。
然而她始終無法平息自己的情緒,究其原因是好幾天沒有收到周楚陽的短信了,是他先妥協了嗎?抑或是因為他太忙。對了,不會是那一坡板栗樹出了什麽事吧!她的胸口就像有一把火燒起來了一樣,無邊的炙熱讓她喘不過氣來,這種感覺在十五年前有過一次。那時候,她剛和那個叫趙敬哲的江西男人領了結婚證,那男人在回老家報喜的途中出了車禍——她一巴掌甩在自己的臉上,更疼。為什麽要在這個時候想起這一幕?那是糾纏一生的傷疤啊!她甚至感到自己即將窒息,伸手去拿茶幾上的茶杯,就在這個時候,她的手機“叮”的一聲。
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旋即打消了喝水的念頭,她斷定那條短信是周楚陽發來的。
然而不是。發短信的是祝菲,她說:“聽說彭總的女子服務隊生意興隆。”
“還行。”她回了兩個字。
她在此時突然想起王白璐,於是想給王白璐打一個電話,通過王白璐了解一下周楚陽的近況。
電話響了一聲,就被掛斷了。幾秒鍾後,那頭發來一條信息:開會。
前些天她和朋友去看了一場話劇,裏麵有這麽一句台詞讓印象深刻:化解痛苦的能力需要你自身的修煉,唯一的秘訣和心法,就是寬恕與接納,而寬恕與接納用一個字來代表,就是愛!
“這句話就是送給我自己的。”她對她的朋友說。
“啥?”朋友不解。
“沒啥。”她笑了。
還是應該給他發一條短信。她勸導自己。那就發一聲問候吧:保重!
之前她給他發過這兩個字,讓他萬般激動。
但是周楚陽今天晚上並沒有回她的短信。也許是沒有看見吧,她又發了一次。她分明感覺到自己是一個好不懂事的小女孩,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寬恕,接納,愛。是這樣嗎?那場話劇裏最經典的台詞,把她徹底出賣了。
她撥通了周楚陽的電話。她拿電話的那隻手不住地顫抖。
電話通了,裏麵的彩鈴是一首歌:《那些花兒》。
那片笑聲讓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兒
在我生命每個角落靜靜為我開著
我曾以為我會永遠守在她身旁
今天我們已經離去在人海茫茫
她們都老了吧
她們在哪裏呀
我們就這樣各自奔天涯
……
“喂,是你呀!”那頭發出了聲音,但很微弱。她沒有回答,隻是靜靜地聽著。
“是你嗎?”
她掛斷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