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廣驛站”公眾號上的那個帖子,是在周楚陽從溫州返回南廣的當天早上發出來的,標題是“板栗大王周楚陽溫州後院起火,雲嶺一片廢墟”。帖子以每分鍾100以上的閱讀量瘋狂飆升,周楚陽看到的時候,已經10000多了。

帖子的內容是:雲嶺印刷廠因周楚陽長期缺席,管理不善,高層人員關係出現裂痕,有人縱火行凶,印刷廠毀於火海,且有多人在大火中喪生。帖子釋放出幾個可怕的信息,一是整個印刷廠都被燒毀,造成巨大損失;二是管理層出現問題,周楚陽成為孤家寡人,再無生還之力;三是多人喪生於火海,雲嶺身陷囹圄。但凡閱讀過此帖的人,都知道,如果帖子內容屬實,周楚陽將是麻煩纏身,南廣麥車那一坡10萬畝的樹苗必定夭折。

周楚陽的電話一直響個不停,除了副縣長金鳴和公司副總顧羽及回南廣縣之後結識的幾個朋友,其餘人等的電話他視若無睹。他拉著行李箱在安檢處排隊的時候,工作人員對他說:“先生,麻煩你把手機鈴聲調一下。”

到了公司,看見黑壓壓的一群人堵在樓下,顧羽和其他幾個員工在和人們理論著什麽。周楚陽走近,把行李箱放在牆角,問:“怎麽回事?”

人們迅速朝他走過來,為首的村民沒好聲氣地說:“當初你讓我們把土地給你種板栗,說是收益後分紅,現在我們等不到那一天了,我們要的是土地款。”

“沒問題啊。”周楚陽說,“合同上明明寫著的,兩種方式,可以分紅,可以領土地款的。”

“我們現在就要土地款。”人群中有人說。

“現在還不是時候,合同上不是寫清楚了嗎?秋收以後,每年11月發放。”周楚陽雙手舉在空中,示意大家冷靜。

“誰不知道合同就是騙鬼的東西?你都倒大黴了,還有能力履行合同?”說話的是一個滿臉胡楂兒的中年男人。

周楚陽再次示意大家先冷靜,聽他慢慢解釋,可人們的聒噪始終無法抑製。人群形成一個圈,將他團團圍住。沒辦法,他隻有將雙手插進褲兜,說:“你們既然不聽我解釋,我就幹脆不說話。”

為首的那人五十來歲,很瘦,穿一件黃色T恤,胸口上有黑色的汗漬。他右手的食指已經指到周楚陽的額頭上,說話的時候,嘴裏有飛濺不完的唾沫。“你說說,11月發和現在發有什麽區別?難不成11月你就有錢了嗎?”很多人都附和著說:“有什麽區別!”

周楚陽沒說話。

人群中有人說:“當初我們就不同意把土地給你,是你夥同村委會騙了我們。”

有人說:“還不是我們貪圖利益,聽信了你的花言巧語。”

有人說:“不給土地款好說,我們挖苗木,恢複土地,現在這個節令還可以種點蔬菜。”

“對,挖苗木。”很多人異口同聲。

人群中有一部分村民既出了土地,也在基地上幹活兒,他們有的還扛著鋤頭,有的拎著撮箕。其中一個村民說:“我們除了要土地款,還要工資。”

周楚陽還是沒說話,雙眼微閉,聽他們發泄。

有人在相互埋怨。其中一個人道:“我就說天底下沒有這麽好的事,你們偏不信,現在連工資都拖欠三個月了,你說他還能拿得出錢來嗎?”有人說,“要是他真的是大老板,也不會跑到這山上來種板栗,種這麽多板栗賣給誰?”

“他就是個騙子!說來好笑,前幾天他還去比嘎村扶貧,我看他自己就需要別人來扶貧。”說話的是那個滿臉胡楂兒的中年男人。

周楚陽始終沒說話。

有人過來用手推搡他,有人建議把他抓起來送到派出所去。就在這個時候,人群中有人大聲地說:“警察來了!”

幾個警察和大火地村的村主任王雅大步流星地往這邊來,走在前麵的警察邊走邊往腰間摸手銬。

“都有誰在這裏胡鬧?”他把亮晶晶的手銬拿在手上,迅速躥進人群,人們一下子就往外退了幾步。

為首的那個人說:“警察同誌,你們該把他抓起來,他是個大騙子。”

“吳添,你在幹什麽你知道嗎?要不要我告訴你?”王雅對他說。

“我知道啊,我們在討回我們的土地款。”

“誰說不給你了?不是還沒到時候嗎?你要清楚,你這是聚眾鬧事,你要是不聽打招呼的話,警察馬上就把你抓起來。”王雅毫不客氣地說。

“嚇唬誰呢?抓吧,你倒是抓啊,手銬不是都拿在手上了嗎?”吳添不但沒有妥協,反而把兩隻手都伸出來,湊到警察的手銬旁。

“你就是吳添?”警察盯著他的眼睛看了幾秒,接著說,“大名鼎鼎啊,聽說你能耐不小,今天倒是可以領略一下。”

“我沒殺人,沒放火,犯了什麽王法嗎?”吳添毫不示弱,伸出去的手並沒有收回來。

“認真履行合同不是你的本分嗎?現在你煽動這麽多群眾在這裏鬧事,你說說,我敢不敢把你銬起來!”警察道。

王雅在一旁對吳添說:“劉所長是想給你個機會,你可別胡來,派出所的夥食可不怎麽好。”

“銬啊,怎麽不銬呢?有本事拿我去槍斃!”他還沒說完,手銬已經鎖在他的手上。

“還有誰想試試?”劉所長對身邊的幾個警察說:“誰想試試就給他們機會,別閑著。”

人群又往外麵退了幾步,扛著鋤頭、拎著撮箕的幾個工人湊在一起,其中有一個說:“咱們還是去幹活兒吧,要是山上的苗木有什麽閃失,到時候可真的一分錢都拿不到了。”

“可不是嘛!要蹲牢房讓他們自己蹲去,我們不摻和。”另一個說。幾個人拿著家夥什兒慢慢走開了,滿臉胡楂兒的中年男子對他們說:“幾個(上屍下從)包,跑什麽跑?他們難道會把你們吃掉不成!”

劉所長問他:“意思是,你很勇敢?”

他一下子就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把頭低下來說:“我們就是想討回土地款,這難道也有錯嗎?”

“你們為什麽偏偏這個時候來討土地款?”劉所長問。

“他不是已經破產了嗎?他現在哪還有錢?”男子說。

“真是胡鬧!”劉所長說,“你什麽居心我還不知道!”

那人不說話,灰溜溜地走開了,人群也在這個時候散去。王雅站在台階上大聲地對他們說:“都回來,聽我說兩句。”

人們又慢慢聚攏,滿臉胡楂兒的男人站在人群中央,懶洋洋地問:“還有什麽事?”

王雅說:“你們當初在合同上簽了字,就要依法履行合同,不能胡來。合同上明明寫得很清楚,願意將土地入股分紅的,到時候會根據收益給你們分紅;不願意入股的,回去寫好申請交上來,到11月,公司會把今年的土地款打在你們的賬戶上。”

有人低聲嘀咕:“就怕到時候我們找不到人。”

“胡說!”王雅看了看那人,“你們憑什麽這樣說?我看,你們就是聽信了別人的指使!微信上說的那些都不是事實,周總在溫州的印刷廠隻是發生了一起小小的事故,並沒影響生產,不像網上所說的那樣,一片廢墟,還死了多少人。你們可以等等看,用不了多久,派出所定會把造謠生事的人抓起來,不判他幾年我都不相信。”

“但願這樣吧!”那人說。

人群散去,周楚陽對劉所長說:“不好意思,驚動了您。”

“沒事沒事。”劉所長說,“這些人眼睛裏沒有王法,就該收拾。”

吳添被鎖在玻璃大門的門把手上,垂著頭。門是轉軸門,人們進出的時候會用手去推動,他的身體也隨著門軸在轉動。劉所長邊和周楚陽說話,邊朝門邊走來,到了他麵前,說:“你和你哥哥吳發都是有前科的人,就不要出風頭了,你以為警察的手銬真是個無用的擺設!”

周楚陽走到劉所長旁邊,對他說:“老吳也是聽別人指使,可以理解,劉所長給我一個人情,讓他回家去吧!”

“沒這麽簡單!”劉所長說,“觸犯了法律,就該受到懲罰,15天監禁他是坐定了。”

“我看,不如給他一個機會,讓他說出是誰指使的。”王雅說。

吳添在玻璃門前吐舌頭,看樣子是很熱。王雅對他說:“你沒有必要替別人扛事,這樣對你沒好處,你隻要說出來,劉所長馬上就放你回去。”

“沒有誰指使我。”吳添說。

“那我們可幫不了你,你隻能跟劉所長走一趟了。”王雅說。

“劉所長都說我是有前科的,派出所肯定是要去的,我不怕。”吳添又吐了一下舌頭,“你們拿了人家的好處,幫著欺騙老百姓,有朝一日你們也會進去的。”

送走了劉所長,周楚陽對王雅說:“王二小姐辛苦了,周某深表感謝。”

“都是我們的群眾工作沒有做到位,給你帶來麻煩,我代表村裏向周總賠罪。”王雅說,“不過我還是想知道,溫州那邊真沒事嗎?”

“沒事啊!”周楚陽說,“要是有事的話,我著急忙慌趕回來幹嗎呢?”

正說著,金鳴副縣長的電話打過來了,問周楚陽:“沒事吧?”

“有驚無險。”周楚陽說。

“那就好。”金鳴在笑。

“但是後患無窮,我感到。”周楚陽說。

“(上屍下從)了吧?”金鳴在那頭問。

周楚陽:“壞事趕趟,可以悲傷幾天。”

金鳴:“不必急著悲傷,以後有的是機會。”

周楚陽:“金副縣長是否可以考慮撫慰一下?”

金鳴:“怎麽撫慰?”

周楚陽:“比如說,幫我跟銀行打個招呼,我感覺我貸款的事兒會黃。”

金鳴:“沒這麽誇張吧?你以為銀行行長也像那些村民一樣是非不分嗎?再說,你現在也不用急著貸款。”

“苗木瘋長,田間管理成本一天天增加,貸款的事要早一些提上議事日程。”周楚陽說,“我是被嚇得條件反射了,要是真貸不了款,我隻能跑路。”

“說這樣的話,應該笑一笑,否則我會當你是認真的。”金鳴先在電話那頭笑。

“說實話,我現在真的笑不出來,我感覺‘壓力山大’。”周楚陽說。

王雅在一旁嘀咕說:“打個電話也不說點正經事。”

周楚陽衝她笑笑,接著對金鳴說:“金副縣長也不要著急,我先硬撐著,你有空的時候帶我走一趟銀行。”

掛了電話,周楚陽問王雅:“要不要請我吃碗米線?”

“是你們請我。”王雅說完,看了看站在大門旁邊的顧羽和李峽。

“沒問題,今天的米線我來請。”顧羽說,“周總最喜歡吃的那家南廣米線,走起!”

米線剛吃了幾口,二弟周全打來電話,問:“大哥沒事吧?”

“能有什麽事,你大哥什麽事情沒見過!”周楚陽笑著說。

“老媽很擔心你,一直催我給你打電話。”周全說。

“你讓她說兩句。”周楚陽說。

老太太在那邊說:“周家老大,那天你在醫院一走就再也沒有露過麵,是不是遇到什麽要緊的事呢?”

“沒有,哪有什麽要緊的事,我隻是陪領導下鄉去了。”周楚陽說。

“沒事就好。”老太太說,“你可要好好對人家小王老師。”

母親說的是王白璐。自打陪領導調研以後,王白璐天天去醫院陪周楚陽的母親,老太太出院後,親自和周全一起將她送回家,還為她買了很多保健品。周楚陽聽母親說起王白璐,看了王雅一眼,就拿著電話走出門來,低聲說:“我會的,你放心吧。”

和母親講完話,周楚陽返回店裏,見所有人都吃完了在等他,忙說:“真不好意思,家裏的電話。”

繼續吃了兩口,電話又響起來,是吳立春。周楚陽邊吃邊說:“你就不能讓我好好吃口飯?”

“你心真大。”吳立春說,“在這個時候還能吃得下飯。”

周楚陽說:“做個飽死鬼有什麽不好的!”

聊了一陣,終於掛了吳立春的電話。在他和吳立春講話的過程中,有五個人打電話進來,分別是朱立冬、陳霜江、何清明、蔣達蜀和蕭寒。

他向他們分別回了短信說自己沒事,然後把手機調成靜音,繼續大口吃著碗裏的米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