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降落溫州龍灣國際機場的那一瞬,周楚陽突然感覺到這個地方有些陌生。僅幾個月沒來,他自己就披上了一種被泥土深鎖的窘迫。從機場走出來,看見那些行色匆匆的身影從不同的方向消失,他想:我是不是快要被這個地方拋棄了?為什麽會有如此巨大的孤獨感襲來呢?我要的到底是哪一種生活?
吳立春開車來機場接他。上車後,他問吳立春:“對於失火一事,有何感想?”
“不敢想。”吳立春話裏有話。
“大膽去想吧!”周楚陽說。
“客觀說,是管理疏漏;往深處想,是人心渙散。”
“何為人心渙散?”
“你不在的這些日子,公司激勵機製等各個方麵難免會出現一定的懈怠。管理層不負責,不是沒有原因的。”
“看來還是我自身的問題。”周楚陽說,“那個何胖子,我想他已經盡力了。”
“這家夥原本就很死板,加之上麵杵著兩個副總,說話分量不夠,表態不夠大膽,難免積下禍患。”吳立春道。
“我感覺我又回到創業之初了,各種問題接踵而至,壓力重重。”周楚陽說。
“放心吧,今後你就習慣了。”
第二天到了公司,周楚陽分別到各個部門走了一趟,那些班組長見了他,都興奮地叫了起來。“周總終於回來了!”“哎喲周總,還以為你丟下我們不管了呢!”“周總要再不來,我們都準備離開了呢!”
這不是問題又是什麽?這些人明顯也是話裏有話,雖然他暫時還不知道出了些什麽問題,但感覺到問題還不少,首先,管理上的漏洞就非常明顯。
晚上,他把鄭挺、劉先維兩位副總和何清明叫到一個小餐館一起吃飯,吳立春和朱立冬兩人也在。飯前,關於著火事件他隻字未提,甚至在表情上也沒有透露出什麽隱憂,反而是無比輕鬆的樣子。他像一個久未開葷的人,自己點菜,對菜單上的珍肴佳品極度關注,在菜的葷素搭配和數量上並沒有認真地計較,而是專挑那些價格昂貴的菜點,點完後又提議修改:“看看大家喜歡吃的都有沒有。”
吳立春說:“幾月不見,怎麽像個勞改犯一樣?”
“人生嘛,就得好好享受!”他說。
他提議大家都喝點酒,調動一下歡樂的氣氛。“我個人呢,因為嗓子一直疼,這幾天服用頭孢,就以水代酒了。”
兩個副總都表示不喝,何清明也說晚上還要加班幹活兒不能喝酒,吳立春和朱立冬知道今天不是喝酒的日子,都以不同的借口推脫了。周楚陽說:“你們一個個好沒意思,既然這樣,我就不勸了。”又說,“看來大家都學會節製了,能不喝酒是好事,能夠堅持做到從此滴酒不沾的話,更是功德無量。”
“吃一塹長一智嘛。”吳立春說完,哈哈哈笑了起來。
“吳策劃牙尖嘴利,說話針對性強,周某就是佩服。”周楚陽說。
幾人笑過之後,菜開始上桌。周楚陽端起麵前的茶杯,建議大家碰一個。“我不在的這些日子,辛苦大家了,在此深表感謝。”他們一個個都不說話,何清明甚至把頭垂了下來。
朱立冬插話說:“要不是一場大火,你這個老板還體會不到人家的辛苦呢,建議你喝個蘸水表示賠罪。”
周楚陽端起蘸水,正要喝,被吳立春擋住,說:“這哪是蘸水啊,清水寡淡的!”於是呼叫服務員:“小姐,給這位先生加一支芥末。”
“吳策劃謀財害命吧?”周楚陽沒等服務員過來,一口將碗裏的蘸水喝了下去,當即被嗆得抱頭咳嗽。
周楚陽在飯桌上給他們講前些日子在羅卓鎮關頭村與落馬村主任餘水喝酒時的見聞,說在座的長這麽大就沒有見識過那種陣勢,簡直就像赴死一樣。幾人聽得異常入神,紛紛問最後誰把誰喝廢了,周楚陽無比自信地說:“這不是明知故問嗎?以老周的酒量,結果難道還需要我明說?”
“幹廢了唄。”朱立冬說,“猜都不用猜。”
“誰被幹廢了?”周楚陽反問。
“肯定是你啊!”朱立冬說。
吃完飯,朱、吳二人各自回家,周楚陽幾人回到廠裏,商量下一步遷廠有關事宜。剛坐下,副總劉先維就站起來說:“廠裏的安全生產是我負責,眼下出了這麽大的事故,周總嘴上不說,但心裏的感受我們能猜得到,所以我鄭重向公司提出辭職。”
周楚陽正要說話,何清明也站了起來,低著頭說:“這事主要賴我,是我要求連續幾天趕工,員工們身心疲憊,才導致失火,所以該辭職的人應該是我。”
“老鄭呢?”周楚陽看著鄭挺說,“他們兩個都那麽積極,你不得積極響應一下?”
鄭挺說:“現在不是辭職不辭職的事,我們的主要任務應該是積極主動地幹好分內的事,盡量把損失降到最低限度。”
劉先維和何清明坐下來,沒說話。周楚陽說:“二位不能把責任全往自己身上攬,我也沒有要追究責任的意思。話說回來,就算我在,也保不齊不會出現這樣的事。大家知道我的性格,事故原因肯定是要查明的,至於怎麽追究責任,那是我的事。”
他又問何清明:“大致有多大損失?”
何清明說:“機器設備折舊340萬,客戶的貨物成本130萬,損毀廠房設施約為100萬,加上工期營業影響大約100萬,合計670萬,你走的這小半年,相當於白幹了。”
周楚陽又問兩位副總還有哪些間接的損失,劉先維說:“消防安全整治要花一些錢,而且數目不會太少。”
鄭挺也說:“在按時供貨上給客戶造成一定的損失,有的需要賠償,有的不需要,但可以肯定的是,我們會因此失掉一部分客戶。還有,員工內部造成一定的恐慌情緒,一段時間內,員工思想不穩定,會直接影響到生產進度和質量。”
“還有嗎?”周楚陽看看他們。
“暫時隻能想到這些。”他們都說。
“其實,賬可以這樣算,也可以不這樣算。”周楚陽說,“如果要講損失,可能大家沒有算進去的東西還很多,比如,今後安全監管部門對雲嶺的照顧,環保部門對雲嶺的敲打,這些都會間接產生一些不穩定的因素,一個公司如果生產經營不穩定,往小處說,影響效益,往大處想,會直接導致停業。”
幾人聽他這麽一分析,都表示自己工作沒有幹好,辜負了周總的信任,願意接受任何處罰。周楚陽又說:“但我們也可以這樣來算賬,第一,廠房原本就要拆,燒掉的就燒掉了,這100萬完全可以減掉。第二,折舊機器使用壽命已到極限,拆運、安裝及修理少說也要50萬,考慮到不劃算,原本也計劃當廢鐵賣掉的,充其量能賣幾萬塊錢,所以這340萬也可以減掉。第三,工期營業影響的事,我認為不是個事。你們想想,當我們的生產能力不足以完成客戶所需時,我們是不是要把部分業務外包出去?以後我們上了新的生產線,可以多完成一些任務,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把損失撈回來。”
幾人都羞得滿麵通紅。他們知道,周楚陽這賬是為了幫他們開脫責任而算的,特別是第三點,完全沒有根據。周楚陽又接著說:“吃飯的時候,吳策劃說的那句話相當有水平——吃一塹長一智。如果要講損失,恐怕是我們到現在也沒有因為這場火災而樹牢安全意識,留下太多的隱患;恐怕是我們員工的生命財產安全不能得到保障。所以,如果我們能夠在這場火災裏吸取教訓,在今後的生產經營中把好各個關口,嚴防任何安全事故的發生,這點損失是相當值得的。”他又看看劉先維,說:“你今後的責任重大,要花工夫替大家把這個廠管好,讓他們都願意留在廠裏幹活兒,能夠掙到錢。”又對鄭挺說:“馬上遷到新廠,你要千方百計提高生產質量和進度,想盡一切辦法把指標往上提,讓大家安心。”
最後,他對何清明說:“坐牢的事留到以後再說吧,你還得將功補過。”
安排了遷廠的諸項事宜,周楚陽對大家說:“今後我可能會把更多的時間放在老家,畢竟那裏有一坡樹在等著我,廠裏的事就交給你們了。該怎麽辦,大家心裏都很清楚。創辦一個企業不容易,大家能夠在一起共事更不容易,我希望從現在起,幾位都不要輕言離開。這幾年來,我們是綁在一起的,綁得很快樂,很愜意,你們離開我,會讓我孤獨,會讓我痛苦。”他又加了一句,“此處應該有音樂。”
大家終於開懷地笑了起來。劉先維站起來說:“周總,此時你應該給我們一個擁抱!”
“是的,讓我們擁抱一下。”鄭挺也說。
四個人緊緊地抱在一起,像多年不見的知己,更像死裏逃生的兄弟。
按照何清明的提議,明天在食堂裏擺一場家宴,讓周楚陽和廠裏的員工一起吃頓飯,以此提振信心,鼓舞士氣。周楚陽說:“何胖子給員工加餐,我讓朱先生送一點雲南茶餅過來,給員工們每人發一份,讓大家工作之餘喝喝茶,炎炎夏日,需要去火。”
“何不把你的南栗搞一些送過來?”何清明提議。
“我怎麽就沒想到!”他照何清明胸口輕輕捶了一拳,說,“死胖子越來越精明了。”當即打電話給吳立春,讓他去溫州的各大超市把庫存的南栗全部買來,用手提袋按員工人數裝袋發放,又給朱立冬打電話:“你那裏的茶餅給我留一些。”
第二天下午,員工食堂格外熱鬧。人們坐定,周楚陽站起來說:“各位,今天是我回來看望大家的第二天,把你們召集在一起吃飯,主要想和大家分享幾點體會:第一,我想說說過去。很久以前的事我就不說了,就說說我沒在的這幾個月。大家都知道,過去的這段時間,我回到我的故鄉南廣,在老家的山上種了一坡板栗樹,可以說,這些樹有在座每一位兄弟姐妹的功勞,有溫州這座城市的溫度。離開家鄉的二十年來,我無時無刻不想著回家種一坡樹,現在,我的夢想終於初步實現了,接下來我要讓它們茁壯成長,開花結果。”他端起麵前的茶杯,對大家說,“本來,我想真誠地敬大家一杯酒,我沒在家的這段時間裏,大家對我一如既往地關心和支持。半年了,你們始終沒有拋棄我,依然把雲嶺當成自己的家,幹好自己的工作,為雲嶺創造財富。第二,我想說說當前。前幾天,雲嶺發生了一場火災,造成了一些損失,給我們提了個醒,要求我們在今後的工作中務必牢固樹立安全意識,確保大家的生命財產安全。需要告訴大家的是,引發火災的原因還在進一步的調查當中,不管結果怎樣,都會給大家一個滿意的交代。我相信,這場火災絕不會是肆意縱火,隻要排除這種可能,無論是因為誰工作疏忽不經意間引起的,概不追究責任。第三,我想說說以後。雲嶺即將遷廠,從工作環境、機械設備、管理機製上都會有很大的提升。今後,大家的生產效率會大幅增加,薪資也會上漲,這對我們來說,是一件好事。所以,懇請各位更加積極主動地幹好自己的工作,為企業創造價值,為社會創造財富,為自己創造更高質量的生活。”
他把杯子裏的茶全部喝掉,對大家說:“工作性質要求我們不能喝酒,大家以茶代酒吧。”
很多人端著茶杯過來敬他,說些客氣話,順帶表明決心。一個來自家鄉南廣的大男孩走過來,對他說:“周總的樹,我也買了一棵。”
“謝謝你。”他把左手靠在他的肩膀上,說,“你家是哪個鄉鎮的?”
“麥車。”男孩說。
“不會是大火地吧?”他問。
“就是大火地。”男孩說,“我家的地裏,有你的板栗樹。”
周楚陽竟然有些激動,就像是第一次在異鄉遇到自己的同鄉。他把另一隻手伸到男孩的臉上,用手指杵了杵他剛剛長起來的胡須,問:“會唱家鄉的歌嗎?”
“會唱。”男孩說,“我給周總唱一首。”
我嘞家,在阿個山旮旯頭,啊底嘞陽光,安逸求很。
不像之城兜嘞,盡是塑料嘞味道,鋼筋和水泥。
我嘞家,在阿個河坎坎上,啊底嘞河水,清亮得很。
不像之城兜嘞,盡是汙水,盡是汙水。
我嘞家,在阿個金竹林兜勒,啊底嘞雀兒,精靈求很。
不像之城兜嘞,關在阿籠子兜,想飛都飛不出克。
我嘞家,在阿個癩子崖腳,啊底嘞土狗,凶求得很。
不像之城兜嘞,啊婆娘些抱幾,憨求得很。
我嘞家,在阿個山旮旯頭;我嘞家,在阿個河坎坎上。
我嘞家,在阿個金竹林兜勒;我嘞家,在阿個癩子崖腳。
我嘞家,在阿個癩子崖腳……
唱畢,男孩舉起茶杯對周楚陽說:“周總,咱們幹一個。”
而此時的周楚陽,早已淚流滿麵,泣不成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