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楚陽收到彭玉素發給他的一條很長的信息。說是長,其實也就二百來字,但對周楚陽來說,這二百來字足以讓他今晚無法睡著。
陪同趙雲芃調研了一天,此時他正躺在德隆鄉接待室的一張木**,腦子裏過濾著書記大人在調研過程中給他的“殷切希望”,思考著下一步自己該怎麽做。就在他昏昏欲睡之時,短信提示音響起來了。
“我想了好久,還是決定給你寫這封信。原本,我是打算今生不和你有任何往來的,無奈這個世界太小,在和越來越多的南廣人遭遇之後,我知道終究會有遇見你的那一天,況且,你的眼線遍布全國,讓我無法躲閃。今天想對你說的,有兩個意思:第一,如果某天我們相遇,請把我當成新的朋友,之前的事,不當恩情,也不當恩怨。第二,王白璐是一個非常適合你的女人,她很愛你,你也能真正愛上她,和她在一起,可以化解你和這個世界的所有衝突。請相信,我就是一個過客。”
有訣別的意思。其實周楚陽知道她在和他訣別,但他就是激動。這些年來,彭玉素是第一次如此正式地給他發短信,如此認真地和他說一件事。他的欣喜來自她終於不在內心死死看住那個真實的自己,來自她終於帶給他越來越多的回旋的餘地。
該怎麽給他回信?他在此時甚至一個字也想不出來。於他來說,他認為給她回的短信一定要做到一個字也不能多,也必須做到一個字也不能少。於他來說,彭玉素相當於給了他一個重新認識她的機會,這種認識需要一次新的遇見,不,是邂逅。思忖了良久,他決定寫下這幾個字:可以對我說聲晚安嗎?
那頭很快地回複了兩個字:晚安。
於是他又像往常一樣從**蹦起來,去到地上。是的,他沒穿鞋,但他自己並不知道。他一邊蹦,一邊要求自己無論如何都要冷靜下來。蹦了好大一會兒,他終於回到**,在回複欄上寫下“晚安”兩個字,然後將手機貼在自己的心窩,良久,才按了“發送”。
當晚,周楚陽做了一個夢:他行走在溫州的大街上,仿佛刻意去尋找某個人。尋找誰呢?他在夢裏引導自己往“友意思”茶吧裏去,和吳立春等人坐在卡座裏,然後轉頭看鄰座的長發女子。鄰座沒有長發女子,甚至沒有人,他於是跑到街上去,前後左右幾條街,化妝品店、服裝店、珠寶店……每個店裏都空****的,連導購員也沒有。他去了一個蛋糕店,發現門頭被摘了一半,上麵一個字也沒有。後來,他提醒自己去機場,提醒自己要在機場遇見很多很多的人,可是機場上還是一個人也沒有。人都到哪裏去了?就在他轉身往回走的時候,機場的安檢帶裏突然冒出很多人來,他在人群中看見一個女子,牛仔衣褲,一身張狂的曲線。哦,這是孫小雪。
“管她是什麽雪!”他在夢中對自己說。此時他的電話響起來,伸手往褲兜裏掏,褲兜裏卻是空空的。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往床頭櫃上摸去,眼睛也在這個時候睜開了。是何清明打來的電話,此時正是午夜三點。
“你這胖子,到底什麽事?”他打了一個嗬欠。
那頭氣喘籲籲了好半天說不出話來,像是很緊張的樣子。他又問:“你怎麽了?”
何清明結結巴巴地說:“廠子著火了。”
“什麽!”他從**坐了起來,背心裏流出了汗水。
“是包裝車間,現在已經撲滅。”何清明聲音顫抖。
“人呢?”周楚陽的意思是,大火燒起來的時候,廠子裏有沒有人。
“晚班之後,人都走了。”何清明說。
周楚陽用手揉揉自己的太陽穴,努力讓自己的情緒慢慢緩和過來,說:“人沒事就好,人沒事就好。”
“可是……”何清明還是結結巴巴的。
“有屁快放。”他裝得什麽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機械設備和貨物都被燒光了,廠房也差點兒燒掉了半截,損失好幾百萬。”
周楚陽還是迫使自己用開玩笑的口氣問何清明:“你的下半輩子夠賠嗎?”
“這次不夠了,你讓我去坐牢吧!”何清明的聲音裏有哭腔。
“趕緊善後,處理好身後事,然後去坐牢。”周楚陽說完,掛了電話。
他隨後分別給分管生產和營銷的兩個副總打電話。說是副總,其實是他高薪聘請的管理人員,在固定工資的基礎上占有很少的股份。兩人都說還在現場處理後續事宜,還來不及向周總報告,也不敢報告。“有什麽不敢的?出了事就把自己嚇(上屍下從)了?”周楚陽在電話裏責怪他們,兩人的回答也幾乎一致:工作不力,造成不可挽回的損失,感覺對不起周總。
“不報告就對得起我了嗎?”周楚陽說,“趕緊查明火災引起的原因,排查一切隱患,抓緊複工生產。”
他又給何清明打電話,把剛才對兩位副總說的話重複說了一遍。何清明說:“馬上就要遷廠了,要不要直接往新廠那邊考慮,把新購買的包裝設備安置到那邊去?”
“是可以這樣考慮。”周楚陽說,“但是那些被燒掉的貨物,怎麽向客戶交代?”
“隻能委托其他廠代生產,加班加點完成,爭取盡早交貨。”何清明說,“這個事情我會想盡一切辦法與客戶商量,在時間上給客戶造成的損失我來負責。”
“一切都由你負責。”周楚陽說完,再次掛斷了電話。
他再也沒睡著。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周楚陽再次給一個叫鄭挺的副總打電話,問:“事故原因查出來了嗎?”
“應該是工人們回去之前忘記拉下電閘,致使鹵素燈溫度過高,讓堆積的紙張起火。”鄭挺說。
“又是廢棄紙張亂堆亂放!”周楚陽說,“真是低級錯誤,發生這樣的事情,班組長脫不了幹係。”
“我們都有責任,周總該怎麽處罰就怎麽處罰,我們絕無意見。隻是,眼下需要抓緊落實客戶所需的產品,否則我們的廠子就會失去信譽。”
“抓緊去落實吧,責任追究的事,過兩天我親自過去定奪。”周楚陽說。
八點鍾在鄉政府食堂吃早餐,趙雲芃見周楚陽心事重重的樣子,便問:“那一坡樹給你帶來什麽煩惱?”
“那坡樹好著呢,是後院起火了。”周楚陽說。
“什麽情況?溫州的大本營嗎?”
“廠子著了火,燒掉幾百萬。”
“還真是起火,看來周總要好好喝一壺了。”
“傷不了元氣,隻是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那應該立即飛過去,好好處理一下。”
“無大礙,無大礙。”
“周總說無大礙,我就不便勸說,你自己處理好就是。”趙雲芃說,“兩頭兼顧,是有些麻煩。”
吃完早餐,他們去一個叫小堰的異地搬遷點。易遷點離集鎮大約五公裏路,在一個三岔埡口下麵的一塊平地裏,白牆青瓦的小二層民居,全是按照川南風格打造的。此地是雲貴川三省的接壤處,人們稱之為三岔河,貴州方向的渭水、雲南方向的羅甸河在這裏交匯,合為一條,成為赤水河。赤水河往東流去,流域內有茅台、習酒、郎酒、董酒、釣魚台等美酒數不勝數,盡是中國名牌。三岔河的三個方向,是三個山頭,三個山頭上分別有一座小村莊,被人們稱為小雲南、小貴州、小四川。易遷點雖屬於德隆鄉,但離羅卓鎮的大堰村街子隻有一公裏路。讀初中時,周楚陽和彭玉素來過大堰街上看露天電影,還就一河三岸上的人家平日的生息有過一些探討。此時,他和趙雲芃等一幹縣鄉領導正站在一河三岸的雲南的岸邊,用肉眼端詳這些嶄新的建築,心裏自是五味雜陳。
德隆鄉的黨委書記龍開武在介紹易遷點建設情況時說:“小堰易遷點是整合政府財政資金和社會力量建成的,是典型的‘歸雁經濟’的受益之地。”何為“歸雁經濟”?具體來說,是趙雲芃三年前在全縣範圍內開展的“兩梳理、兩出力”取得的結果。南廣人遍布長三角、珠三角地帶,老板和能人自是不少。三年前,趙雲芃對南廣的各路神仙進行了梳理,到處演講、遊說,動員他們回鄉為脫貧攻堅出力,很多老板把項目帶回了南廣,有的在縣城,有的在自己的出生地,捐學校、捐醫院、捐廣場,各種形式,多點開花。小堰這地方,是一個叫鄧輝的房地產商捐資兩千萬和政府共同打造的,他想在頭頂橫跨雲南和四川的雞鳴三省大橋竣工通車後把這裏搞成南廣的一個鄉村旅遊示範點,這個想法其實也是趙雲芃的思路。所以龍開武在介紹完建設情況後又接著說:“當時還以為書記就是這麽一說,沒想到隻通過短短的兩年,大橋就要合攏,小堰成為南廣的第一個鄉村旅遊景點,已經不再是一種設想。”
趙雲芃說:“大家都知道,縣委政府提出在這個地方發展鄉村旅遊,是經過深思熟慮的。這些年,隨著南廣‘1223366’大交通網絡的逐步形成,大大縮短了出滇入黔進川的裏程,世界真正在我們腳下變小了,貴州、四川人來南廣,或者我們到其他地方去,都是如此方便。德隆作為雲貴川三省的接壤之地,有得天獨厚的區位優勢,加上‘雞鳴三省’的民間底蘊、紅軍四渡赤水的曆史底蘊、赤水河流域內不出百裏必有好酒的現實底蘊,小堰的明天值得期待。”
政協主席劉波說:“我們搞易地搬遷,最重要的目的是解決一方水土養不活一方人的問題,然而在全縣的其他地方,我們的工作難度相比小堰來說就大得多了,老百姓搬進去之後,如何發展產業,如何解決勞動力就業的問題,這些都是非常棘手的事。小堰不一樣,我們在充分利用區位優勢的基礎上,還可以用綠水青山留人,用地方民族文化留人。”
德隆是南廣的一個苗族彝族白族鄉,少數民族人口占全鄉百分之三十左右,是全縣少數民族人口比重最大的鄉鎮。德隆的少數民族,主要以彝族為主,苗族和白族次之。德隆的彝族,大多從南廣的芒部古府遷來,經過數代分支,有的去了貴州,有的去了四川的大涼山。在時代的不斷變遷中,一部分彝族人民往外走,又有一部分彝族人民從外麵搬進來,久而久之,這個地方形成了一個“多彝族”集聚之地,不同的頭飾、不同的衣著、不同的生產生活習慣,在這個地方交匯融合。多年來,彝族土著一代代傳承下來的慶典、祭祀等民俗與其他地方有很大的區別,其中,“喀紅唄”“慶菩薩”等民俗有著明顯的地方印記,均申請了省級非遺。“我們在小堰開發鄉村旅遊,恰好與在這個地方土生土長的鄧輝先生的想法不謀而合。房屋建好以後,要以‘雞鳴三省’的區位優勢為依托,充分釋放交通便利帶來的人口紅利,將綠色餐飲、紅色體驗和民族民間文化結合起來,把具有德隆特色的鄉村旅遊做成小堰的支柱產業,讓父老鄉親實現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樸素理想。”趙雲芃說。
龍開武道:“書記的要求我們會一項項落實,下步工作中,要請各位領導和朋友多多支招,多給我們一些有指導性的意見,盡量少走彎路。”
趙雲芃對縣委副書記溫小樹說:“你之前在市旅發辦幹過,我看,小堰的旅遊開發產業就由你來帶個頭,多提一些指導意見,讓甘副縣長具體負責抓。下一步要創造條件,把鄉村幹部和村民代表帶一些出去考察考察,把適合德隆的好做法帶回來。”他又轉過身來對身後的周楚陽說:“周總發表發表意見。”
周楚陽說:“我之前和甘副縣長探討過在南廣實施旅遊開發這個事,也表達過個人一些不成熟的想法。我認為,鄉村旅遊的核心是安靜的旅遊、幹淨的旅遊、樸素的旅遊,主要是要能夠抓得住人們內心的鄉愁,不唯大、不唯奇、不唯空,要回歸生活、回歸記憶、回歸心靈。”劉波在一旁鼓掌,說:“周總到底久跑四外,眼界就是與眾不同,一句話就說到點子上。我們做旅遊的觀念就要回歸到樸素上來,不搞虛頭巴腦的東西,特別是不能破壞環境,凡是以犧牲地方環保成果為代價的旅遊,都是不長久的旅遊,也是不以人民利益為核心的旅遊,這樣的旅遊,我們寧可不搞。”
沿著幹淨整潔的街道行走,左右房簷上一幅幅具有民族特色的雕飾映入眼簾,陽光下,那些各具形態的彩繪格外耀眼。人們邊走邊稱讚德隆鄉在這個事情上幹得用心。走到一個小廣場上,看見一個身穿藏青色長袍、頭戴羊角帕子的男人正在教一群人跳舞,音箱裏放的是“那支寨,小溪水,倒映著炊煙和鳥雀;攔路酒,一杯杯,兌上了群山和流水”的歌詞,讓人備感親切。
“這服飾不是我們本地的吧?”趙雲芃問。
“書記好眼力,這的確不是我們本地彝族的服飾,這是貴州穿青人的服裝。”龍開武說。
“那就沒有必要了吧?”趙雲芃說,“別人的東西,我們照搬照抄,不能彰顯地方特色不說,還容易被一些資深驢友拿去說事。”
龍開武解釋說:“穿青人主要分布在貴州的西北地區,生活習慣與眾不同,服飾以藏青色為主要色調。很多年前,從貴州來了一部分穿青人到德隆居住,書記,您現在看到的這些人,就是他們的後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