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做完手術的當天,周楚陽就接到王白璐的電話。

“我想去醫院看看伯母,不知你願不願意?”王白璐問。

周楚陽說:“有什麽不願意的,我得說聲謝謝才是。”

“那行,你現在下樓來,我在醫院停車場路口等你,你幫我拎一下東西。”

“來就來吧,還買什麽東西?”

“又不是買給你的!”王白璐說,“要是你做手術,我才不管你呢。”

周楚陽說:“好你個沒良心的,虧我對你這麽好。”

遠遠看見王白璐站在那裏,麵前的地上放了好幾個袋子。周楚陽走近她,發現她滿頭大汗,有些過意不去地說:“哎呀,誰讓你把自己搞得這麽累,你不知道這樣我會很心疼嗎?”

“真的?”王白璐貌似很認真。

周楚陽說:“真的,我得小心嗬護我的樹。”

“那就把東西提起來。”她把其中兩個袋子遞給周楚陽,自己拎起另外兩個。

“什麽東西?這麽沉!”

“南栗。”王白璐說完,對著周楚陽笑。

“你怎麽想得出來?”周楚陽一臉不解的表情。

“放心吧,我自己掏錢買的。”王白璐說,“我倆雙雙拎著東西走進去,而且拿了你的南栗給老太太,說不定她一高興,就在病房裏把我倆的事辦了。”王白璐笑得有一些狡黠。

“看來你想得真周到。”周楚陽說。

到了病房,剛從昏迷中醒來不久的老太太看見兩人拎著相同的袋子進來,先是一愣,隨即把一隻手伸出去,拉住王白璐的手說:“好姑娘,你可是讓我想死了。”

“伯母,我也想你。”王白璐低下頭來,把臉湊近枕頭,她的笑容是那樣幹淨。

老太太隨即抬眼看站著的周楚陽,有些責怪地說:“為啥不早點告訴我?”

周楚陽正要說話,被王白璐打斷:“他就是這樣,大大咧咧的。”

老太太高興得滿臉堆笑,那笑容遲遲沒有散去,仿佛是刻在皺紋上的一個吉祥的圖案。

“伯母現在感覺到疼嗎?”王白璐伸手幫她理了理額頭上的幾縷白發。

“不疼不疼,見到你我還有啥工夫疼,我現在是高興得不得了。”她又抬眼看周楚陽:“還不招呼人家姑娘坐下,周家老大,我看你是傻得出不了氣。”

周全在一旁招呼王白璐往身邊的椅子上坐。周全說:“王老師這麽忙,還抽空過來,讓我們感覺到過意不去。”

老太太提高之前說話的嗓音,掙紮著說:“誰讓你過意不去了,關你什麽事?哎喲,真是一個比一個不懂事。”

兩兄弟隻能站在一旁“嘿嘿嘿”地笑,彼此心照不宣。

王白璐打開自己之前拎上來的兩個口袋,拿出一套嶄新的衣服,對周楚陽的母親說:“也不知道合不合身,一個人去買的。”又把兩個裝著栗子的口袋往床邊順,接著說,“這是他給您老帶的栗子,您帶回去嚐嚐,往後的日子裏,這東西保證您吃不完,有的是。”

真是無端辜負了眼前這個女人。周楚陽站在原地,心裏湧起了一種非常複雜的感情。這段時間,王白璐對他一直若即若離,有時很近,有時很遠。其實他知道,問題絕不是出在王白璐身上,他們兩人此時的關係,主要還是他自身的原因。說自己看不透她,乃是給自己找的一個借口,其實是他不願意去看透。有時候他會大膽猜想,如果他果斷將她的身子擁入懷中,最後的那層窗戶紙肯定一下子就破了,那時,遠在他鄉的彭玉素就坐實了準前任的身份,就會成為一個旁觀者。他不願意這麽做,是給自己留著一個機會,去迎接彭玉素的回歸,讓命運朝著自己努力的方向去逆轉。

“你倆出去弄點吃的,我在這裏陪伯母。”王白璐看著兄弟倆說。

“好啊。”周全說,“你這一說,我才發現已經到吃晚飯的時間了,肚子餓。”

“要不要給你帶點回來?”周楚陽問王白璐。

“當然要帶。”王白璐說,“你知道我最喜歡吃什麽。”

老太太高興,臉上的笑容始終沒有散去。

第二天早上,母親就吵嚷著要回去,說周全媳婦一個人在家裏,要幫著招呼周桐的兩個孩子,轉不過身來。周楚陽說:“不能這麽急,你再待幾天,我送你回去。”剛說完這句話,手機鈴聲就響了起來,是副縣長金鳴打來的。

他跑到外麵過道上去接電話。金鳴一開口就說:“你這渾蛋是不是結對結得眼花繚亂了?好幾天沒有你的音信。”

周楚陽說:“當然啦,眼下正是感情升華的時候,要一鼓作氣,勇往直前。”又問,“金副縣長有什麽指示?”

“趙一要見你。”金鳴說,“好像要讓你隨行體察民情。”

“我也能隨行?”周楚陽感到有些意外。

“這不是一個不可思議的事。”金鳴笑笑,“你是南廣新貴,下回充滿期待。”

他說的下回,是“下回分解”的意思。金鳴說話偶爾引經據典。

果然,十分鍾後,周楚陽就接到縣委辦秘書小羅的電話,讓他去縣委大院停車場等候,縣委書記趙雲芃將邀他一同前往南部新區以及附近鄉鎮調研。“今天恐怕回不來,趙書記安排我們帶上洗漱工具。”小羅說。

同車的除了小羅和周楚陽,還有縣教育局局長李球。上車後,趙雲芃問周楚陽:“山上的樹還好吧?”

“回趙書記,看在鄉愁的分兒上,它們目前暫時沒有什麽意外。”

“意思是,隱患初現端倪?”趙雲芃聽他說了“暫時”二字,好像捕捉到了什麽信息。

周楚陽說:“隱患一直都有,但可能不僅僅來自樹苗。”

“小隱隱於野。”趙雲芃說,“對於那些樹,排除自然災害的話,倒是沒有什麽稱得上隱患。”

“大隱呢?”周楚陽說,“請書記幫助分析研判。”

“大隱隱於朝啊!”趙雲芃說完,先笑了,“最大的隱患在於政策,在於政府對高原特色農業的態度。”

“那應該還有一個中隱吧?”周楚陽問過後,又說,“書記的指示都是有據可查的。”

“中隱隱於市。”趙雲芃說,“目前,不大不小的隱患在市場上。”

汽車駛入南部新區,在一個房產項目的售樓部旁邊停下。後麵有一輛車也在趙雲芃的車身後停了下來,從車上走出幾個人,分別是政協主席劉波、縣委副書記溫小樹和縣委辦主任程大兵。

“此地是整個南部新區視野最開闊的地方,往北可以鳥瞰整個縣城,往東,新區的曲線能收羅一二,往西和往南都是希望。我們這代人,豔福不淺啊。”趙雲芃對人們說。

縣委副書記溫小樹說:“師大附中、華西聯盟醫院、汽車客運站這三個點,基本形成了準心,讓南部新區成為南廣縣城的黃金地帶有了充分的證據。”

旁邊的房產項目是政府兩年前引進的國內知名房產品牌,他們所開發的這個項目名稱叫“南夷苑”,住房、商鋪、廣場配置大氣,小區容積率高,前期認籌效果比較好。項目負責人是一個叫陳春的北方人,個子高挑,戴眼鏡,此時他正和銷售經理蔣一朵從售樓部大廳走出來,遠遠看見幾人站在花台前四處打量,於是快步迎上,說:“書記和各位領導前來指導,陳某有失遠迎,請包涵。”

“本不是有意前來的,隻是路過,你倒是消息靈通。”趙雲芃說。

“既然在此停車,想必也是無意中的有意,這讓我們感到榮幸之至。”陳春說,“來都來了,請書記和各位領導移駕售樓部,喝杯清茶,順便做指示。”

“那就看看你的工地。”趙雲芃說,“遠遠地看就行,不必戴安全帽。”於是帶頭向工地方向走,陳春跟在他身邊,其餘人等尾隨其後。

陳春邊走邊向人們介紹項目進度和二期開發設想,偶爾指著前麵的建築說一些關於小區綠化、運動設施配置等事宜。走到施工警戒線處,人們停下來,趙雲芃說:“作為縣委政府最看好的房產項目,你們一定要本著為南廣市民提供最美人居條件的宗旨來建造樓盤,不但要考慮提升城市的綜合品位,也要起到帶頭作用,今後,整個南部新區的房產項目都必須以你們為標杆,做高質量的樓盤,做高質量的小區。”

陳春說:“一切按照書記和縣委政府的指示辦,南夷苑不會辜負各位領導的期望,更不會辜負廣大業主的信任,我們還指望著爭取下步繼續在南廣開發房地產,讓更多的市民住上心儀的房子,讓南廣縣城的綜合麵貌得以提升。”

待了十幾分鍾,趙雲芃招呼大家前往下一站,南廣第一人民醫院。

“同樣停一下就行。”趙雲芃上車後,對司機說。

到了醫院,胡院長、張副院長和幾個穿著白大褂的醫務人員早早等在停車場入口。下車後,趙雲芃等人分別與胡院長及張副院長握手,領了白大褂們發的口罩,徑直往醫院大廳走去。

周楚陽拍了拍胡院長的肩膀,說:“又見麵了。”

胡院長笑笑,說:“多多指教。”

到了大廳,人們停下。看導醫台和收費窗口均有人在排隊,從大廳前往二層各診室的樓梯和電梯上都擠滿了人,趙雲芃對胡院長說:“看樣子生病的人還不少。”

“是啊,遷址開業不到半年,就診人數就在原址辦院的基礎上增加了兩倍。”胡院長說。

政協主席劉波說:“歸根結底還是醫療條件提高的緣故,況且現在又與華西醫院聯盟,之前去四川治病的患者都到這裏來了。”

“遠遠不止這些。”胡院長說,“周邊貴州、四川與南廣比鄰的縣區,有很多患者都往我們這兒來了,特別是疑難病患者。”

到了二層,看見就診提示牌上排滿了名字,趙雲芃問胡院長:“目前的醫療設備基本達到三甲醫院的水平了吧?”

“設備沒問題,就是醫護人員緊缺。有些部門有了設備,但無人工作。”

“好好分析研判,如果病人同期存量繼續保持目前的態勢,我看還得加大醫護人員的引進、擴招和選調力度,必要時,我和縣長去跑跑上海、成都,幫你們挖人。”

“那就太感謝書記了。”胡院長說,“估計到了下半年,我們會更緊張,所以要請求書記及各位領導多多關心,多多幫助。”

溫小樹在一旁說:“你這個院長胃口也夠大的,手底下一千多號人還不夠用。”

“要千方百計提高辦院水平,在全院上下樹立醫者仁心的大愛情懷和救死扶傷的職業擔當,把這所聯盟醫院做成市級水平、省級水平。同時,要想方設法處理好醫患關係,在把患者當客戶的同時,也要把他們當親人。隻有讓患者及其家屬感受到醫院的溫暖,才能真正樹立有生命力的醫療品牌。”趙雲芃說。

胡院長及身邊的張副院長連連點頭,表示謹遵書記教誨。趙雲芃又轉過頭來對周楚陽說:“今天把你請來,也是想讓你幫助參考參考,看看醫院有些什麽項目可以與浙江方麵對接,不管是先進的醫療設備、醫學觀念還是醫護人才,能引進的,都可以考慮。”

周楚陽說:“回頭我和那邊的朋友聯係一下,必要時我把他們請過來考察考察。”

走到第六層,趙雲芃建議別往上走了,於是乘電梯返回大廳。在電梯裏,趙雲芃對人們說:“像南廣這樣的人口大縣、國家級特困縣,這樣一所醫院,對脫貧攻堅的貢獻遠遠不隻醫療方麵的力量,還有整個綜合實力的提升以及南廣在外形象的轉變。”

隨行人員異口同聲地說“是”,周楚陽插話說:“經濟貢獻也非同小可。”

上車後,約行駛五分鍾,到了雲南師範大學附屬南廣中學。中學大門外有一塊空地,趙雲芃建議把車停在空地上,說:“不要開進去了,別影響學生上課。”

校長董誌和教務主任肖連科從大門內迎了出來。董誌抓住趙雲芃的手,連聲說“歡迎書記前來檢查指導工作”。他好像忽視了其他人的存在。

“雨露共沾嘛!”趙雲芃提醒,“你這個念經的和尚,怎麽不懂得人情世故!”說完笑了。

“多有得罪,多有得罪。”董誌一邊說,一邊過來與各位領導握手,輪到周楚陽的時候,他說:“這是大名鼎鼎的周總嘛,歡迎關注南廣教育事業。”

周楚陽說:“我高中沒讀完,哪看得懂教育!再說,董校長是雲南著名的教育家,在你麵前我連學生都不敢當。”

董誌是雲南臨滄人,在雲南師範大學教育集團幹了二十年的教育管理,出道到現在,當過四所分校的校長,有過一敗塗地被集團炒魷魚的“光榮曆史”,而更多的則是重新起用後的無限輝煌。三年前,集團將這位六十一歲的“悍將”派到南廣,目的是希望他發揮餘熱,把這所學校的聲望立起來。而今,第三年“吹糠見米”的重要時刻就要到來,胡校長信誓旦旦,揚言必將一炮打響,讓南廣教育打一個華麗的翻身仗。

“師資力量還算穩定吧?”趙雲芃問董誌。

“我們的留人方式是很人性的,這一點書記不必擔心。”董誌說。

“現在在校生有多少?”溫小樹問。

“三千多點。”董誌說,“三年的招生,一年比一年的生源好,一年比一年的人數多。”

“清北班有幾個清華北大的希望?”縣委辦主任程大兵問。

“三人保底,有望五人。”董誌很有把握地說。

從一條很長的階梯往上走,到最高的一個平台,這個學校的基本輪廓就呈現在眼前了。除中間畫廊式展示中心顯現出與眾不同的別致以外,左右兩翼矗立著的數十棟教學樓、辦公樓也非常壯觀,且釋放出濃鬱的本土文化氣息和先進的教育理念。

“如果認真去審視南廣教育的曆史,我們會發現,南廣之前就從未有過成功的教育。”趙雲芃對人們說,“一百年前,南廣第一中學誕生,肩負了讓一個地方煥發容光的使命,有過一些細微的光環,但都是二十世紀初的事情了。現在,你再認真看看南廣一中,全然沒有教育精神,依我看,我們還得改革,大刀闊斧地改。”

教育局局長李球說:“書記說得極是。我們走過好多地方,一說到教育,人家的眼睛都是放光的。河北衡水就不說了,單從我們雲南來看,曲靖的會澤、紅河的建水,人家都是以樹立教育品牌帶動經濟增長的。南廣是大縣,在籍學生數是他們的好幾倍,我們占據了發展教育的先機條件,可我們的教育還是如此滯後。”

走到一塊巨大的文化牆麵前,大家站定,聽董誌介紹由南廣文人艾祖德撰寫的“立校誌”。介紹完畢,趙雲芃笑笑,說:“董校長真是有心之人,想當年,張邦翰先生在雲南大學修建‘中山幫瀚樓’,也沒想到來這一出,看來你早就想到讓南廣教育揚名立萬的那一天了。”

董誌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我這也是為自己增加砝碼,每天早上,我都會來這個地方,認真地將它讀一遍,提醒自己是一個南廣人。”

按照事先計劃,他們要到中學的“小茶室”去坐坐。說是“小茶室”,實際上是學校領導開會的一個小會議室,裏麵除了一張條形會議桌,牆上還有一塊投影布。幾人圍著桌子坐了,趙雲芃對董誌說:“給你十分鍾,簡明扼要說說下步打算。”

董誌一講起來,就收束不住,越講越鏗鏘,越講越精神,趙雲芃止住他,說:“董校長的演講是很精彩,可我們沒這麽多時間,我看你還是留一些,在兩個月後的慶功會上講吧。”趙雲芃所說的“慶功會”,指的是兩個月後第一屆高三學生高考錄取揭榜那一天的“有可能的狂歡”。董誌聽了這話,臉上雖掛了紅,但還是很有把握地說:“書記請放心,慶功會一定如期召開。”

趙雲芃環視了一圈在座的各位,說:“教育就是希望,教育就是未來。”他正了正嗓子,“今天把大家帶到這個小茶室,在小酌幾杯的同時,有幾句話與大家共勉:第一,我們從現在起應該多一隻眼睛看教育。南廣為什麽會貧窮?歸根結底,還是因為教育跟不上。我們的群眾眼界不寬,邁不出步子,是因為受教育不夠,一定程度上造成思想上的桎梏。一個沒有教育滋養的地方,與一潭死水沒什麽區別。我們重視教育,就是重視我們的下一代,就是重視我們今後的發展,是最實在的改革。大家試想,按照現在貧困戶脫貧出列五條標準,如果教育搞上去了,所有‘標準’不都蒼白了嗎?以現在的工資收入水平來看,貧困戶隻要有一個子女能夠通過讀書取得一份工作,這戶人家的人均收入馬上就上去了,也就脫貧了。退一萬步講,一個家庭受教育程度高,自力更生的能力就會更強,‘等靠要’思想就會徹底祛除,爭當貧困戶的現象也就不會發生。第二,我們從現在起應該多一隻手抓教育。不管是什麽部門,在幹好自己行業工作的同時,都去思考一下教育,如果人人都當教育局局長,還愁教育事業抓不上去?如果人人都在內心樹立起教育品牌意識,還愁各項事業發展不了?第三,從現在起我們應該多一條腿跑教育。在任何場合、任何時候都把教育擺出來,多給教育事業開綠燈,多為教育事業出點子,多為教育事業添勁助力,隻有這樣,才能形成教育優先發展的戰略地位,形成教育為發展開路的良好格局。今天把政協劉主席請過來,想必大家都清楚,就是希望在政協委員中把關於教育發展的智慧釋放出來,把社會各界支持教育事業發展的力量匯集起來。”

說到此處,趙雲芃看了周楚陽一眼:“比如周楚陽先生,我相信以你在浙江的人脈,一定會為南廣帶來更多無論是資金、資源還是理念等方麵的東西,一定會為南廣教育事業的發展做出寶貴的貢獻。”

周楚陽點了點頭,表示願意有所作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