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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玉素從公司出來,遠遠望見一個個頭兒矮小的男人從廣場入口處推著一輛自行車往這邊走。自行車兩個軲轆旋轉得很慢,車龍頭高高聳起,看上去比他矮不了多少。男人微微禿頂,脖子很短,身子稍胖,整個人呈球體狀,他隨著自行車移動的身體就像是那輛自行車的第三隻軲轆。這個人再靠近些,彭玉素就認出他來了。是的,他就是幫周楚陽尋找她的那個人,或者說,他是周楚陽請來盯梢的那個人。

“彭大小姐下班了?”蔣達蜀一雙眼睛眯成一條縫,一隻手從車龍頭上移開。

“你上下班可不太敬業啊,你自己說,是不是好久沒看見你了?”彭玉素故意將臉一沉,“你這種工作態度,可不太對得起你的老板。”

蔣達蜀說:“今天是星期天,我不上班的,所以就出來閑逛,運氣真好,碰見了彭大小姐。”

“這麽說,你還是兼職了,說說,他給你開多少工資?”彭玉素很認真的樣子。

“哪個?”蔣達蜀暫時沒反應過來。

“明知故問!”彭玉素說,“你不是幫他找人嗎?”

“哎喲,你說的是周老板,這龜兒子以前照顧過我,我是他鐵哥們兒,咋個會要他的錢喲!”說完後,他覺得彭玉素好像有意從他口中知道點什麽,便來了興致,接著說,“這個老弟,最近好像不太順,你知不知道?”

“關我什麽事!”彭玉素把臉朝向天空,“我和他非親非故。”

蔣達蜀說:“那是我對不住你了,幾次三番打擾你,今天遇到了你,特地給你道歉,以後,找人這種事我不幹了,有危險。”

“什麽危險?”彭玉素問。

“搞不好會挨揍。”蔣達蜀嬉皮笑臉地說,“上次你身邊不是就有幾個保鏢嗎——對了,你還招保鏢不?招的話,我來應聘,這樣既能換一個工作,又能替他看著你。”

彭玉素打了一個哈哈,把頭低下來,看著麵前這個男人,竟然覺得他有一些可愛,於是不再刻意藏起臉上的笑容,對他說:“你要是能當保鏢的話,我都可以當總統了。”

“你不就是總統嗎?這麽大的公司,員工得有好幾百號,他們都歸你統管吧?你還謙虛啥子,我都曉得,要統管好他們,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好啦好啦,我是總統。”彭玉素又笑,“那……總統問你,他幫過你什麽忙,讓你這樣死心塌地為他做事?”

“他何止是幫過我?他幫過的人多得很,前些年他在廣州的時候,我們一幫四川的兄弟都把他當家鄉人。其實你也知道,我雖然是四川人,但我老家和他老家很近,中間隻隔著一條河,那地方叫雞鳴三省。”蔣達蜀說,“你應該聽得出來,我們說話的口音都差不多。”

“天啊!”彭玉素簡直不敢相信眼前這個人的老家和自己挨得這麽近。如此說來,她和周楚陽去三岔河邊的大堰街上看露天電影的時候,河對麵四川的某座山岡上,是不是也有一個少年在遠遠地望著閃爍的屏幕呢?彭玉素記得周楚陽說過:隔河相望,卻有可能一生不得碰麵。現在,她和周楚陽天各一方,卻碰見了一個原本一生都可能不會碰見的河對麵的人,這個人以故鄉的名義為他們逝去多年的光陰做證,讓她本已冰封的內心突然解凍,甚至碎了一地冰碴子。

看彭玉素待在那裏出神,蔣達蜀乘勢而上,說:“他有一副好心腸,那些年雖然大家都辛苦,但他總是會想方設法幫我們這些經常進不了廠吃不上飯的兄弟,常常是身上有多少錢都會全部掏出來給我們買飯吃。記得有一次,我家孩子得了肺炎,沒錢醫治,我和我老婆一點辦法都沒有,她甚至絕望得要投河。”蔣達蜀說到這裏,竟然用手碰了碰自己的眼角,“是他以自己的名義在雲南老鄉中籌錢,親自和我們一起把孩子送到醫院去。你不知道,醫生當時指著我的鼻子把我一陣臭罵,說再晚一天孩子就沒命了。”

“去喝一杯吧!”彭玉素在他講到這裏的時候打斷他,一是不忍心看到這個男人手扶自行車站在大街上沉溺於一場與周楚陽有關的往事裏,二是想找一個地方坐下來,聽聽周楚陽那些年都幹了些什麽。

“你要喝酒?”蔣達蜀問。

“誰說喝酒了!”彭玉素伸手過去捏著自行車的另一隻龍頭,說,“喝喝茶,或者咖啡,或者吃點什麽東西都行。”

這個時候蔣達蜀居然還羞澀起來,把頭埋到胸前,說:“平生沒有單獨和哪個女的在那種地方一起擺過龍門陣,怕不敢去喲。”他一激動,就操起了四川方言。

“你這時膽子倒小了。”彭玉素說,“你第一次在路上擋我的時候,那臉皮有一尺多厚。”

“好嘛好嘛,恭敬不如從命。”蔣達蜀說,“我把自行車放一放。”

“放我公司門口吧,你去和那個年輕保安說,是我讓你去的,請他幫你看一陣子。這孩子叫和玉波,是我老鄉。”

放好自行車,蔣達蜀快步走回來,對彭玉素說:“他一聽我說話,就答應幫我看了,這小娃兒真機靈。”

他們就近找了一個叫“月半”的咖啡館,在卡座裏坐下來。彭玉素問:“想喝點兒什麽?”

“我無所謂。”蔣達蜀說,“在這種地方,喝啥子都不自在,心慌慌的。”

彭玉素笑笑,叫服務生上兩杯咖啡,說:“拿一些方糖過來。”又問,“有什麽雲南小吃嗎?”

服務生說:“有甜莢、夏威夷果、核桃、土豆片。”

“有沒有一種叫‘南栗’的袋裝栗子?”她說這話的時候,偷偷看了一眼蔣達蜀,看他有沒有覺察出來什麽,不過,他還是一臉對這樣的地方無所適從的樣子。

“不好意思,沒有。”服務生說,“小姐,要不來點其他的吧?”

“那就你剛剛推薦的這些,每一種來一份。”彭玉素說。

服務生去了,彭玉素對蔣達蜀說:“看來你掌握了好多關於他的情況,今天你全部說了,省得我下次再請你吃喝。”

蔣達蜀笑笑:“要講的話,三天都不夠。”

彭玉素:“我可不願意聽他那些荒唐的破事,你就講講他這些年都幹過些什麽營生。”

“我現在突然不知道從哪裏說起了。”蔣達蜀說,“我這人容易急,急了就屁都放不出一個。”

彭玉素故意裝作沒聽清楚他說了什麽,對蔣達蜀說:“我聽說他進過傳銷組織。”

“對頭。”蔣達蜀說,“他經常講起這事,每次講都讓弟兄們毛骨悚然。”

那年周楚陽離開老家,先是去昆明。表兄蕭康在昆明的一個建築工地上幹計件,老板是一個廣西人。蕭康對周楚陽說:“我在工地上搬了五年的磚,現在才混了一個計件員,你腦殼靈光,搬一兩年夠了。”而那時候,蕭康已經半年沒有領到工錢了,老板說最近資金周轉出了問題,要大家忍一忍。於是隻好忍著,忍到周楚陽去工地的時候,蕭康才發覺不能再忍下去了,因為要負擔周楚陽的吃喝。於是他找老板,說:“要不先發一兩個月的工錢給我,餘下的慢慢給。”

老板說:“你這雲南娃兒怎麽這樣不開竅?我幫你解決你表弟的工作問題,你不感謝我也就算了,還淨給我添麻煩。”

蕭康說:“一碼歸一碼,工資是工資。我們在你這裏幹活兒,圖的是能掙幾個錢,你現在錢不給,哪是幫我們解決工作呢?”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近投了一個大項目,錢全部進去了,要年底才能分紅。”這個叫李凡的老板說,“到了年底,我就翻身了,到時候,我也弄一個房地產項目幹幹。”

廣西老板隻是從一個房地產商的手裏承包了一座大廈的混凝土基礎工程,手底下的工人大多來自雲貴川及廣西的農村,有30多個。前幾年,他靠自己的機敏到處承攬活計,倒也賺了些錢,工人的工資也能保證按月發放。近段時間,他在老家一個發小的攛掇下,在北海投了一個項目,說是國家工程,乃北京某領導的“小金庫項目”,幹好了前途無量。那發小叫鮮雲聰,小時候人長得老實,初中畢業後也出門打工,後來多年不見。前些日子,鮮雲聰開了一輛寶馬來昆明找他,在興昭大飯店請他吃飯,帶他去高檔會所唱歌、泡腳。舒服了一晚,李凡問鮮雲聰:“你幹的到底是啥工程,怎麽成天什麽心都不操,皮包裏錢裝得鼓鼓的?”

鮮雲聰說:“而今這時代,真正掙錢的人,還有哪個是天天操心的?但凡時刻忙忙碌碌東奔西走的,也隻是混口飯吃而已,永遠幹不了大事。”

“但也不至於對自己的生意不聞不問啊!”李凡說,“你成天隻曉得揮金如土,花出去的錢也不會回來的。”

“我就能讓它回來。”鮮雲聰說著,把脖子上的金項鏈從領口裏扯出來,“有智慧的人,是用錢去掙錢,隻有憨包才去賣苦力。”

李凡好奇,問:“怎麽個用錢去掙錢法?放高利貸嗎?”

“我才不幹這蠢事!”鮮雲聰說,“放高利貸是舊社會地主老財的專利,我幹的是標準化投資。”

李凡更不解,問:“什麽是標準化?”

“就是看準了方向投資。”鮮雲聰把金項鏈塞進衣領,又擼了擼袖子,露出金光閃閃的手表,“目前有一個國家項目要在北海落地,總投資三個億,北京某領導的項目,建成後營業額高達12億,我現在在這個工程上有幾百萬的股份。”

“領導的項目也需要融資?”李凡問。

“你以為領導就有那麽多錢嗎?他還不是需要大家把錢湊起來,用錢去掙錢。再說,領導的項目也不隻是一個,據我所知,在北海就有十幾處,這些工程,哪一個不需要投進去很多錢?”鮮雲聰說,“像我這樣投幾百萬的,在這些工程裏算是最小的股份了。說實話,我也就是在朋友的引薦下順便整幾個小錢而已。”

鮮雲聰說完,問李凡:“你不是心動了吧?”

“我沒這個機會。”李凡說。

“倒也是。這個世界上隻有少數人一夜暴富,大多數人一輩子都在掙紮,手裏錢少就不敢享受,到頭來連這人間有些什麽樂子都不知道。”說完他故意看著李凡笑,讓李凡有些不自在。

“也就是說,像我這種人,永遠都不會有這種機會了。”李凡說。

“那倒未必。”鮮雲聰從沙發上拿起他的“大腦殼”手機,指頭在按鍵上弄出嗡嗡嗡的聲響,“你現在是保守的有錢人,你的錢是用來養家糊口的,而不是拿去掙錢的,如果你想要掙錢,就要痛下決心,看好項目,把它全部砸進去。”

“可我也沒遇上標準化投資的項目啊!”李凡說。

鮮雲聰表示無奈,擺擺手說:“你還是幹你的工地吧,這樣也踏實。”

當天各自回家。過了幾日,李凡想,老同學周遊世界來到昆明,還親自請自己吃飯,應該還他一頓,表示地主之誼。可又想,去大飯店吃飯太燒錢,一頓下來少說也要三五千,更別說去高檔會所消費了。想到鮮雲聰所說的用錢去掙錢,便又來了興致,說不定會在他那裏討得幾句有用的話語,自己也“標準化投資”一次,於是忍痛打了發小的電話。

“老同學現在還在昆明嗎?”他問。

“還在。”那頭說。

“晚上可否賞光吃頓飯?”

“恐怕不行。”

“有人約了?”

“現在正和副市長喝茶,一會兒去打高爾夫,晚飯昨天就約好的了。”

“那……明天呢?”

“明天更不行了,銀行領導要拿我們的項目,昨晚親自跑到酒店來找我,帶了上好的茶來約飯。”

“什麽時間方便呢?”

“估計都不方便,後天和一地產老總談個項目,談成後大後天回北海。”

李凡喪氣地掛了電話,心想,這人一旦變起來,就是讓人難以琢磨。鮮雲聰何許人?小時候木雞一隻,坐在教室裏,屁股都不容易挪一下,每天都會挨老師的幾截粉筆頭。而今,這小子搖身一變,成為闊佬兒,金項鏈、金表不說,還滿口“標準化投資”,開著寶馬天天飯局不斷,項目不停。越想越覺得不甘心,就想無論如何都要見見這小子。於是,他又給鮮雲聰打了一通電話:“明早我來興昭大酒店,咱們一起吃個早點。”

那頭說:“別超過九點,我的時間和我幹上了。”

第二天,李凡八點鍾就到了酒店,借用前台的電話撥通了鮮雲聰的手機,問:“現在可起床了?”

“我已在路上,現在去西山,和一市府領導看一塊地。本來想跟你說一聲的,可你又沒一個手機,這幾天打進來的座機實在是太多,不知道你的電話是哪一個,實在抱歉。”鮮雲聰說。

“你回來我再找你。”李凡說,“一會兒我也去買個諾基亞,然後往你手機裏打一個電話。”

“行。”鮮雲聰說。

下午,鮮雲聰的電話果真打過來了。李凡笨手笨腳地按了接聽鍵,那頭說:“手機還好用吧?”

“還行。”李凡說,“我現在隻想知道我們什麽時候能見麵。”

“現在就可以。”鮮雲聰說。

“你今晚不是要陪銀行領導吃飯嗎?”

“想吃,但吃不了了,項目總部打來電話,說工程款已經給了其他銀行。”

“我來酒店找你嗎?”

“不用。”鮮雲聰說,“你找一個本地特色小吃,告訴我位置,我過來找你。”

“大老板也喜歡小吃?”

“當然啦,隻有小吃才能代表一個地方的色彩。”

他們在馬街一個叫“如意小吃”的店裏坐下來。鮮雲聰問:“這麽急著要見我幹啥?”

“明知故問。”李凡說,“還不是想請你幫忙找找機會,幹一票標準化投資。”

鮮雲聰看了李凡足足有五秒鍾,問:“真打算做個有錢人?”

“打算好了,有錢不是壞事。”李凡說。

“也不見得是好事。”鮮雲聰說,“像我這樣的人,目前還算不上是真正的有錢人,一天不是談項目就是陪吃飯,都這麽累,要是錢再多一些,估計連自己都不是自己的了。”

“我不怕錢多。”李凡說完笑了起來,“老同學要是肯幫忙,今後吃飯泡腳這些事由我去幹,你隻管待在酒店裏聽聽音樂泡泡妞便是。”

“你有多少錢?”鮮雲聰問。

“現在能拿出來的,一百來萬吧。”李凡說完把頭低下來,不敢看鮮雲聰的表情。果然鮮雲聰聽後哈哈大笑起來,說:“你這不叫錢啊,老兄,人家看不上的。”

“可我隻有這些了。”李凡說。

“想辦法多弄一點。”鮮雲聰說,“你既然開了口,我就必須幫忙,但你也要對得起人家財務上做賬的工作人員吧?一百萬,還沒開過這個先例。”

李凡想了想,說:“我先把兄弟們的工資拿過來放進去,讓他們忍幾個月。”

鮮雲聰說:“不行,農民工的工資來之不易,你這樣做勞動局會找上門來的。”

“沒事。”李凡說,“他們跟我好幾年了,我能做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