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玉素見蔣達蜀手裏的勺子在咖啡杯裏來回攪動,卻始終沒有喝過一口。有幾次,這個身材矮小的中年男人把頭彎下來,嘴湊到杯子邊沿,他是想像喝茶一樣用嘴唇從杯子裏吸,但每次都是剛碰到杯沿就又慌張地把嘴移開了。彭玉素說:“你想怎麽喝就怎麽喝吧,實在不行的話,我給你做做示範。”

“我整不來。”蔣達蜀說,“拿個勺子一勺一勺地舀,你們有錢人就是會消磨時間。”

彭玉素笑了。她說:“我也不喜歡這樣,這不是想聽你講故事嗎?說說,他從傳銷窩裏出來後,是在哪裏遇見你們的。”

“說來慚愧,那時候,我妻子得了病。我倆是在一個工棚外麵遇到的。”蔣達蜀說,“那時候,他瘦得皮包骨頭,根本就不像個年輕人。後來,我們一起賣過報,又去一個五金廠做門把手。這小子真有意思,你看他一天坐在機台上發呆,偶爾動動手的時候,麻利得很,他幹半天的活兒,我們一天都幹不完。”

“這麽神奇?”

“你又不是不知道!”蔣達蜀故意地說。

“我不知道。”彭玉素說,“我和他不熟。”

“他幹了半年就沒幹了,後來去跑市場。龜兒子!跑了半年的市場又不幹了,而是夥同我們的一個老鄉接手了一個很舊的小廠,自己生產自己銷售。”

“真厲害。”彭玉素的口氣裏似乎有一些鄙夷。

“是厲害,設備和廠房都是賒來的。”蔣達蜀說,“可人家就是幹起來了。”

“傳銷經曆倒是幫了他不少的忙。”彭玉素說。

當初周楚陽和表哥蕭康在昆明的工地上幹了一個月,沒領到一分工錢。眼看就要餓肚子,蕭康說:“兄弟,我帶你討要工錢去。”

“你不是好幾個月都沒領了嗎,還急於這一時?”周楚陽說。

“再不去要就要喝西北風了。”蕭康說,“我和他熟,不好開口,你無所謂,到時候你與他講明白你的情況,就說路費都是借來的。”

在工棚外遇見李凡,正要開口,李凡卻先說話了:“你兄弟倆來得正好,我正找你們呢。”

“找我們幹啥?”蕭康問。

“把工錢給你們啊。”李凡說。

“發工資了?”蕭康很興奮,說話很大聲。

“噓!”李凡示意他們小聲點,四下看了看,說,“眼下要給你們兄弟倆一個特殊任務。”

“什麽任務?”蕭康好奇。

“拿著你們的錢,去北海。”李凡說。

“去幹什麽?”周楚陽小聲問了一句。

“我不是在北海投資了一個項目嗎?現在總部缺人手,正到處招聘適合的人,我思考好久了,覺得你們倆踏實,腦瓜子也轉得快,就尋思讓你們去了。”

“我這人你了解,可他現在隻會搬磚。”蕭康看著周楚陽對李凡說。

“我觀察過了,這小子聰明,上過高中,會講英語,說不定過去能派上大用場,北京領導的項目,少不了要與外國人打交道。”

“可我們不知道是幹什麽工作,要是去了什麽也幹不了,還不得被退回來,到時候費盤纏費米的。”蕭康心裏有顧慮。

“這個不重要。”李凡說,“我每人多給一千塊,是你們在路上的開銷,到了那裏,吃住有公司管著。”

坐了兩天兩夜火車,到了北海,按照李凡給的地址,周楚陽和蕭康找到了公司派來接他們的人。那人手裏拿著一部黑色的手機,鼻梁上架著金邊眼鏡,站在一座非常雄偉的大樓麵前等他們。兄弟倆走過去,問:“是馮顧問嗎?”

“你們好,你們好。”胖胖的男人穿一套白色的西裝,胸前係著領帶,他伸出來與他們握手的那隻手裏捏著手機,他仿佛是要他們通過摸手機的方式來握手。“你好,我們是李總派過來的。”

“好大個李總!”那人說,“他也算總?老實跟你們說,是鮮總讓我來接你們的,我們隻聽鮮總的。”

“鮮總是誰?”蕭康問。

“是你們李總的老大。”那人說完,詭異地笑了起來。

本以為他們背後的那棟大樓就是總部,不承想這個馮顧問卻帶他們繞過大樓,從背後的一條小道徑直往裏走。越走越窄,直到從幾棟民房之間的小巷裏繞出來,來到一個沒硬化完成的停車場。“該上車了。”馮顧問說。

“去哪裏?”周楚陽感覺到有些不對勁。蕭康扯了一把他的衣服,小聲說:“別問,到了不就知道了嗎?”

“對,到了你們就知道了。”馮顧問還是聽清楚了他們的對話,轉頭說,“要先去培訓基地,你倆愣頭愣腦的,現在哪能工作,得先經過十天的培訓。對了,先說過,培訓期間,每天隻有一百元的生活補貼。”

“一百元?”他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算在工地裏,一個月幹下來,最多也就一千多一些,每天不過幾十塊錢的收入。如今到這裏,光“先說過”的每天補貼就有一百塊,十天下來不就是一千了嗎?這樣想著,他們上了一輛中巴,坐下,車門一關,才發現窗玻璃全被一塊黑色的金絨布擋住了,隻前麵駕駛室的窗戶裏透出一些亮光來。周楚陽覺得奇怪,悄悄問蕭康:“這車裏麵怎麽黑洞洞的?”

旁邊過道裏站著一個戴墨鏡的高個子轉過頭來看了看周楚陽,沒說話。大約行駛了一個小時,他們被叫了下來,抬頭一看,此地居然是在山裏。周楚陽又問身旁的蕭康:“我們不會是被騙了吧?”

之前站在過道上的高個子一把鉗住周楚陽的手腕,說:“瞎講什麽呢?”

前麵走著七八個人,有些和他們一樣一臉茫然,有些和高個子一樣都戴著墨鏡。行走在山路上的人們分成兩排,每個人身邊都走著一個戴墨鏡的男人。周楚陽此時才看清楚,原來去接他們的那個馮顧問沒隨他們來,而是和中巴一起返回了。周楚陽越來越覺得不對勁,正欲與身旁的蕭康說話,手腕上又被捏了一下。

轉了兩個彎,他們來到一排用石頭砌成的房子前。房子清一色蓋著綠色的篷布,每棟房子都隻留了一扇門,沒有窗子。兩人被推搡進門的時候,發現裏麵黑漆漆的一團。就像眼睛被蒙上了一層布一樣走了大約五分鍾,有人用手電照出了一道光,提醒道:“走樓梯下去,小心摔死啊。”

恐懼遇上手電的光,更恐懼。兩人被鉗著手腕下了一道木樓梯,又是黑漆漆的一片。再走五分鍾,看見遠處有燈光閃爍,周楚陽被身旁的人使勁推搡了一下,重重地摔在地上,起來一看,身旁的蕭康已不知去向,之前一起進來的那些人也不知道去了哪裏。

“這裏就是培訓基地。”有人朝他走過來,“嘿嘿嘿”地笑著。他看見一大排用磚頭壘起來的桌子,桌子上放著一排電話機。有人拿著電話在打,說的是夾雜著各種口音的普通話。

“先學會說普通話。”之前朝他走過來的人說。

“我會。”周楚陽說。

“那就好。”那人頭也不回地走了。

旁邊一個剛放下電話的人對他說:“認命吧!”

晚上吃的是玉米糊糊,用一個很大的碗。吃完飯,一個穿著對襟衣服的老頭兒走進來,問:“新來的是誰?”

人們指了指周楚陽。老頭兒說:“培訓的第一課,就是挨打。”說著從地上拿起一根鋼筋,使勁抽到周楚陽身上,一下,兩下,三下,到第四下將要落到身上的時候,老頭兒收了手,問周楚陽:“還行嗎?”

“老人家饒過我,你想讓我做什麽,盡管吩咐。”周楚陽疼得全身撕裂般。

“還算識相。”老頭兒說,“既然來了,肯定要聽話才對,從明天起,你就開始幹活兒了,至於怎麽幹,我會教你的。”臨走時,老頭兒說,“對了,你表哥讓我告訴你,他很聽話。隻要聽話,就有錢賺;隻要聽話,就能活著。”

晚上睡在一溜草席上。草席下麵是軟綿綿的稻草,上麵是一床散發著惡臭的滿是破洞的被褥。周楚陽剛躺下,就聽到旁邊的人打起了鼾。周楚陽把雙手的手掌蒙在眼睛上,就“嗚嗚嗚”地哭了起來,左邊一個人說:“別浪費眼淚,有本事的話,找個機會溜出去。”

“你為什麽不溜出去?”周楚陽揩了揩眼淚,問他。

“我不想死。”那人說,“不過也有溜出去的,隻要沒被抓回來,就成功了。”

“要是被抓住了會怎麽辦?”周楚陽無比膽怯。

“往死裏打。”那人說,“骨頭硬的,沒被打死,繼續幹活兒;死了的,放在旁邊晾半天,讓大家看夠了,拖到背後的坑裏埋了,聽說那坑裏裝滿了白骨。”

周楚陽聽得毛骨悚然,不敢再往下問。當天晚上,他逼著自己睡去,卻無論如何也睡不著,臂膀上、大腿上的疼痛一陣緊似一陣,好不容易熬到天快亮,才迷迷糊糊睡過去。不一會兒,旁邊的人使勁兒掐了他一爪,他睜開眼睛,昨晚“培訓”他的那老頭兒已經站在他麵前。

“拿起電話。”老頭兒說。

“撥號!”

“跟我學:你好,我是東南證券的投資顧問小周……”

老頭兒讓他練了半天,下午,給他一張寫滿了電話號碼的信箋紙。

晚上吃飯之前,周楚陽看見昨晚戴墨鏡的高個子帶了一個比自己還瘦的年輕人進來,這人看上去像個孩子。他進來時,周楚陽看見他臉上的恐懼比昨日的自己更甚,當老頭兒的鋼筋落到他身上的時候,他“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原來真是個孩子!和自己所經曆的一模一樣,學打電話,然後照著紙上的電話號碼挨個兒撥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