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他是在五個月之後被解救出來的。”蔣達蜀對彭玉素說,“傳銷窩子被一舉端了。”
“你老是給我講這些!說實話,我沒有興趣。”彭玉素手中的勺子攪動著杯子裏的咖啡。
“我以為彭大小姐會流淚。”蔣達蜀嬉皮笑臉地說。
“我眼淚早就流幹了。”彭玉素說,“不過,你想講就講吧,反正今天什麽也幹不了,幹脆就聽你說一下午的廢話。”
“對了,那個叫李凡的老板,後來也來到了廣州,還和我們在廠裏待過一陣子。”
“他不怕姓周的和姓蕭的扒了他的皮?”彭玉素問。
“怎麽會呢?”蔣達蜀說,“聽他說,他後來被那個叫鮮雲聰的人逼著去發展下線,他非但不肯,還果斷地報了案。”
“這樣說來,還是他救了他們?”彭玉素問。
“也不是。”蔣達蜀突然反問,“你剛才說的姓周的是誰?”
“少來!”彭玉素看似有些氣惱。
離開咖啡館,蔣達蜀給周楚陽打電話:“現在可以確定地說,她跑不了。”
“你又玩貓和老鼠的遊戲?我都說了,她一個大活人,怎能輕易跑掉!要我說,你觀察觀察她的動向就行了。”周楚陽說。
“在這樣的年代,還有你們這樣的人,真是活寶。”蔣達蜀似乎有意取笑周楚陽,他說,“有人一天之中可以泡幾個女人,你花了幾十年的工夫,現在才算有點眉目。”
“是啊!”周楚陽說,“或許,失去才是人生的真相。”
“你龜兒子倒是成精了。”蔣達蜀說。
轉天,蔣達蜀再次遇到彭玉素的時候,是在一個商場門口。蔣達蜀下班回家,經過商場,正欲進去采購些日常用品,恰好看見彭玉素從裏麵出來,手裏拎著一個鼓鼓囊囊的編織袋。
“好巧。”彭玉素先說話。
“緣分,緣分。”蔣達蜀“嘿嘿嘿”地笑。
“要不要喝一杯?”彭玉素笑著問。
“還是算了吧,與你們這些有錢人在一起,感覺心慌得很。”
“為什麽心慌?”
“捧個杯子搖搖晃晃地浪費光陰,還理直氣壯地說是在喝一杯。”
彭玉素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她覺得,蔣達蜀還真是一個有趣的人,實在,義氣,懂得感恩,最重要的是,和周楚陽是朋友。周楚陽有這樣的朋友,真是他的福分。所以,她不打算放棄從蔣達蜀身上了解更多一些關於周楚陽的事的機會,於是說:“那咱們去吃飯,邊吃邊聊。”
“還聊他?”蔣達蜀問。
“當然也可以聊點別的。”
“主要是……”蔣達蜀沒往下說。
“怎麽,你有事?”
“沒事。我怕我說不好,我建議你親自打電話和他說。”
“廢話。”彭玉素說,“我這一輩子都不想給他打電話。”
“那就沒什麽好聊的了。”蔣達蜀說,“人家對你一片癡心,幾十年來都沒有放棄過,你居然這麽絕情。”
“你是得寸進尺。”彭玉素貌似嚴肅,“聊也得聊,不聊也得聊。”她伸手拽了他的袖子,往商場的右邊走,那裏恰好有一家四川人開的火鍋店。
“我要不要再叫幾個朋友?一個人和你在一起吃飯,真的不自在。”
“不行。”彭玉素看也不看他。
“真是霸道,我要是周老板,才不會滿世界找這麽一個女人。”蔣達蜀說這話的時候,聲音很小,像是自己說給自己聽,可彭玉素還是聽到了,她說:“他欠我的,這是懲罰。懲罰,你懂嗎?”
“也就是你們這些有錢人能幹出這樣的事兒來,像我們這些打工匠,每天考慮的是如何養家糊口,哪有時間去搞兩個人之間的戰爭!”
“你不明白。”
他們進了餐廳,一個四川口音很重的小姑娘迎上來,說:“歡迎兩位。”
“你能講四川話嗎?”彭玉素用家鄉方言問。
“會說,會說。”小姑娘笑嘻嘻地講,“孃孃是四川的哈?”
“差不多。這位大哥是四川的。”彭玉素指了指身旁的蔣達蜀。
“哎喲,好親切哦,見到了老鄉,就是高興。”小姑娘把菜單遞到彭玉素手裏。
“給他吧,他擅長。”彭玉素看了看蔣達蜀,一副故意刁難的表情。
“吃啥子都行,火鍋嘛,反正是亂煮。”蔣達蜀對小姑娘說,“越辣越好,這位孃孃喜歡吃辣的。”他說完,對著彭玉素笑,那笑容看上去有些滑稽。
火鍋端上來,彭玉素對小姑娘說:“把你們四川的燒酒打一斤來,這位叔叔喜歡喝酒。”
“你喝我就喝,哪個怕哪個!”蔣達蜀說。
“我沒說要喝。”彭玉素說。
“你不喝的話,我也不喝。”
小姑娘笑盈盈地站在旁邊看兩人鬥嘴,沒說話,也沒挪動身子。彭玉素說:“有四川酒嗎?”
“孃孃,我們這個店裏的酒,大部分都是四川、雲南和貴州的,但是沒有散酒。”
“瓶裝的也行。”彭玉素說。
“雲赤行嗎?”小姑娘問。
彭玉素說:“行。”蔣達蜀在一旁說:“彭大小姐是大老板,喝酒就不能是一般價位的,最好整點茅台什麽的來。”
“又得寸進尺。”彭玉素說,“就來一瓶雲赤,給我兩個分酒器,兩隻小杯子。”
酒上來後,彭玉素用分酒器盛了兩盅,遞給蔣達蜀一盅,讓他自己倒。她先給自己倒了一小杯,舉起杯子,說:“敬老鄉。”
“喝吧。”蔣達蜀吞下去,麵部呈**狀,看上去有些痛苦。
彭玉素喝完,又給自己續上,看了看蔣達蜀說:“滿上。”
“你這樣還能聊嗎?”蔣達蜀說,“一會兒我醉了,就講不出來了。”
“誰稀罕!”彭玉素撇了撇嘴。
“……周楚陽這個瓜娃子腦筋空靈得很,自己開了廠子幹了不到兩年,就掙了不少。於是自己購買了新的設備,重新租了一個大的廠子,開始招兵買馬。”蔣達蜀說。
“於是發達了?”彭玉素問。
“你以為有這麽容易!”蔣達蜀往嘴裏塞了一口菜,接著說,“虧了。虧就虧在他不願意用其他地方的員工,而是專挑著用雲南人,說直接點,他用的大部分都是他老家來的人,而那些人,大多沒有技術,習慣也不好,在一個廠裏待不上一個月就抬屁股走人,餓肚子時就到處找老鄉蹭吃蹭喝,蹭不了就去偷搶,到最後,把名聲都整壞了。”
“這倒是事實。”彭玉素說,“但歸根結底還是他太幼稚,他不是在搞生產,而是施舍。”
“你說得對。開始時,他將就著他們,時間一久,他也忍不下去了,就發脾氣,可是發脾氣沒有用,因為廠子越來越不景氣,基本上所有雲南老鄉都離開了,留下他一個人。”蔣達蜀說。
“後來呢?”
“後來,他把廠子賣給了一個山東人,自己跑到浙江去了。”
“於是幹起了印刷?”彭玉素問。
“看來你比我更清楚。”蔣達蜀舉起杯子,說,“喝一個。”
“誰稀罕。”彭玉素說,“還不是之前你說的。”她喝了杯子裏的酒。
“我可沒說過,說實話,他後來是怎麽幹起來的我不是太清楚,我隻是偶爾聽他表弟蕭寒說起他的情況,從側麵了解了一些。”
彭玉素內心一震。她聽蔣達蜀說起蕭寒,就想起很多年前在老家的一些事。她和周楚陽在一起的時候,那個叫蕭寒的人還是一個小屁孩,成天跟在他們身後。那時,蕭寒叫她“大盆姐姐”,她聽他這麽叫的時候,心裏無比舒服。後來就是很多年,別說蕭寒,隻要是與周楚陽有一點點關係的人,她都沒見過,不是沒有機會見到,而是不想見。這是一個結,這些年來她都不願意去解,因為不知道用什麽方式去解,她知道,這個結一旦被自己解開了,現實就不會再有一絲懸念,他們兩個人之間或許真的什麽都沒有了。
“你和蕭寒在一個小麵館裏見過我。你說,是不是?”她舉起杯子。
“你逃走了,後來。”蔣達蜀說。
“是的,我逃走了。”她說,“我一眼就認出了他,這小子長得還算英俊。”
“和他表哥一樣。”蔣達蜀說,“隻是這瓜娃子大學畢業以後沒找個正經工作幹,而是專門給他表哥找人。”
“找誰?”
“找你。”
“真是神經病。”
“我也是神經病。”蔣達蜀說完,自己喝了一口。
“有錢了就是任性,花錢雇人替自己找人。”彭玉素也喝了一口,“我算是看出來了,他就是一個資本家的嘴臉。”
“所以說,你們之間存在著誤會嘛。”蔣達蜀說,“這蕭寒不願意幹活兒,他表哥拿他沒辦法,隻好給他錢花,找一個借口說是讓他做事,實際上龜兒子什麽事也幹不了,成天晃來晃去,逢人便說他窮得隻剩下一個有錢的表哥了,你說氣人不氣人?”
彭玉素笑了起來,說:“這孩子從小就油腔滑調。”
“喝一杯,我替周楚陽兄弟給你賠個不是,千錯萬錯,都是他的錯。”蔣達蜀說完一飲而盡。
彭玉素有些醉意,臉上已經紅撲撲的,喝下這一杯,醉得就更明顯了。蔣達蜀想抓住這個機會讓他們二人的關係更進一步,便說:“好歹你們是事實上的夫妻,你大人大量,給他個機會。”
“不可能。”她說。
蔣達蜀的電話在這個時候響了起來,他拿起來一看,竟然是周楚陽打來的,便看了看彭玉素說:“你看,說曹操,曹操打電話來了。”
彭玉素把手中的筷子當成食指放在嘴上,“噓”了一聲,示意他不要接。然而蔣達蜀沒聽她的,而是接通了電話,對那頭說:“周老板運氣真好,我正和彭大小姐吃飯呢,要不你跟她說幾句?”
彭玉素把手中的筷子使勁兒朝蔣達蜀拿手機的手打過去,手機一下子從手中掉到地上。“你再這樣的話,我就翻臉了。”
電話在地上,聽筒裏還有周楚陽的聲音。蔣達蜀彎下腰去將手機撿起來,說:“她上廁所了,一會兒我讓她給你打。”
掛了電話,蔣達蜀對彭玉素說:“你這是何苦呢?”
吃完飯,彭玉素回到家中,原本複雜的內心在酒精的澆築下變得更加煩躁,她真想給周楚陽打一個電話。幾次把手機拿在手中,從電話簿裏翻出了周楚陽的名字,在即將撥出去的時候又按了返回鍵,有一次甚至都在撥號了,她又立刻把它掛斷。
如她所料,周楚陽的電話在這個時候打過來了。
她幾乎毫無顧慮地把電話接通,“喂”了一聲。
“玉素。”那頭叫了她的名字,那語調是何等溫柔。
“是我。”她說,“你怎麽樣了?”
“我很好。”周楚陽說,“聽蔣達蜀講,你們一起吃飯了,你知道我是多麽高興。”
“是的,我和他一起吃飯,我們一直在說你。”彭玉素在酒意的浸透中一改往日冰涼的語氣和冷漠的情緒,就像在和一個親人說話。
“謝謝你,我一直盼著這麽一天,我一直在塑造自己,讓你肯從內心接受我。”
“嗯。”她說。她突然抑製不住自己哭了起來,從開始的抽泣到後來的號啕,從開始的彬彬有禮到後來的肆意責罵,內心的冰山在對話中慢慢消融,直至電話兩端劈開了一片晴空。
“你知道你那一走,把我的一切都帶走了嗎?”
“我知道,我混蛋。”周楚陽哭得更是撕心裂肺。
“你就是一個混蛋,你無情,你不負責任,你讓一個女人承擔她原本無法承擔的一切,你讓她一個人對付這個世界,就是讓她去死,讓她變成一個孤魂野鬼……”
“我受到了應該受到的懲罰,我該一輩子認領我所犯下的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