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彭玉素約女子回訪隊的姐妹們吃飯。參加飯局的除了張青、燕如燕和回訪隊的其他幾個女子,還有當律師的祝菲和“南來廣聚”女子服務隊的工作人員蒯小玉,以及來自老家南廣的小保安和玉波。

“看來彭總又要有大動作了。”剛一上桌,燕如燕就衝著她說。

“不瞞各位,我想開啟回鄉旅程。這事已經考慮很久了,一直舉棋不定。今天約大家吃飯,就是想請各位幫我拿拿主意。”她幾乎是不加遲疑地說完這句話的。此前從來沒有和誰透露過回去的想法,在人們的心裏,她這輩子都不會考慮回到南廣去。那些和她要好的人都知道,彭玉素回南廣,意味著要麵對那個給她帶來無限傷害的人,要接受現實的百般拷問。今天,她向人們說出了這個想法,其實是在向他們宣布,她已經很充分地做好了心理建設——無非兩種情況,要麽把之前所有的恩怨一筆抹掉,以陌生人的身份去和周楚陽構築現實中的空白;要麽勇敢地和從前的自己做一個了斷,去續寫他們兩個人的後半生。在座的人除了祝菲,對彭玉素有所了解的,恐怕隻有蒯小玉了,而她們二人,對她也隻是一知半解。彭玉素說要回南廣,著實讓幾人都吃了一驚。燕如燕嘴快,搶先說:“彭總早該回去了,你在外麵幹得這麽好,過得如此滋潤,讓人好生羨慕。你現在到處都是產業,當然應該有一個是屬於故鄉的。”

“是啊是啊,現在南廣需要像你這樣的人回去搭把手,南廣的明天需要我們每一個人在場。”張青說。

祝菲問:“什麽時候開始有了這樣的想法?”

“好久了。”她說,“人總是要回去的,趁現在還幹得動,回去認領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就像南廣的趙雲芃書記說的:我們不能置身事外。”

人們鼓起了掌,燕如燕更是興奮得跑過來和她擁抱,開玩笑說:“看來我們的回訪還是有效果的,彭總回到家鄉,幹出一番大事,也有我們女子回訪隊的功勞。”

“少來!”彭玉素掐了掐她的臉說,“你們女子回訪隊的對象主要是男人,我屬於順手捎帶。”

燕如燕說:“你這樣說就不對了,敢情你的女子服務隊也是專挑帥哥服務?”

彭玉素聽她這麽說,目光不由自主移到和玉波身上。這個經她們“服務”成功的小男孩,正乖乖地坐在祝菲和張青兩個女人中間,臉上有左右兩朵紅暈。

張青之前聽彭玉素說過教育公司上市的事,便問:“你選擇在這個時候回鄉,公司上市的事情咋辦?你是知道的,上市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彭玉素說:“這個啊,我早就想明白了,放棄。”

“大好前程嘛!”張青說。

“人這一輩子,沒必要總是考慮把自己往更高的地方推。公司上市是為了占領更多、更大的市場,其主要目的不就是掙錢嗎?有時候我會想,到有一天,我拿著更多的錢,又要怎樣去考慮做大做強呢?況且,以雲眾現在的實力,上市意味著要我去承擔更大的風險,去付出更多的努力,讓我徹底淪為金錢的奴隸。我現在選擇放棄,說不定還會捕捉到更多的商機,到時候,既掙到了錢,也為家鄉做了事——其實,我這樣做也是為自己考慮。”

“我讚成你這樣做。”祝菲說,“這邊的事情自有人去管理好,你隻管當甩手掌櫃就是了,回鄉創業是明智之舉,因為我們所有人都逃不掉故鄉的牽引。”

“你呢?要不要考慮和我一同回去?”彭玉素問祝菲。

“我沒問題。”祝菲說,“我已經準備在南廣創建自己的律所,隨時都可以回去。我還不是也想當甩手掌櫃。”

聊著,菜已上齊。燕如燕提議大家為彭玉素的桑梓情懷幹一杯,說:“今天要是不喝一點,好像對不起故鄉。”

“就是。”張青說。

席間,人們問彭玉素回去想幹點什麽。彭玉素說暫時還沒有想好,先回去看看再說。張青建議彭玉素考慮一下幹老本行,先創辦一所高考補習學校,為南廣的高考加把勁,然後再策劃辦一所普通中學,慢慢將教育事業做大做強。彭玉素說:“做教育當然好,這些年也積累了不少經驗,隻是不知道南廣的父老鄉親會不會認可民辦教育,大家都清楚,南廣老百姓的思想還有待於進一步提高。”

“彭總不用擔心。”張青說,“師大附屬南廣中學再過一個月就見成效了,現在正是你開弓借力大幹一場的時候。”

“還要看效果如何。”彭玉素對師大附中的教學成績心存疑慮。

“我敢和你打賭,一個月後,南廣至少會誕生5個清華北大學生。”

“牛皮不是吹的。”燕如燕附和著說,“統測成績給我們的信號是上上簽。”

祝菲說:“以彭總的實力,就算不幹教育,幹其他行業也同樣能風生水起。”

彭玉素向祝菲遞過酒杯,說:“咱們一起幹吧,在南廣不管遇到多複雜的問題,隻要有你這個大律師在,我相信都能解決。”

人們又放下筷子鼓掌。燕如燕說:“你倆強強聯手,必定能在南廣興風作浪。”說完“嘿嘿嘿”笑了起來。

“興風作浪可不行,南廣禁不住這樣的折騰。”張青說。

吃完飯回到家中,彭玉素給遠在安徽澄湖的韓露打電話。

“姐,我想明白了,我得回到南廣去。”

“真的?!”韓露嗓門兒很高,“我的寶貝,你是給我一個晴天霹靂啊。”

“怎麽,不讚成嗎?這可不是我親姐的真實嘴臉呢。”

“讚成,當然讚成,可是我無法理解的是,你怎麽會突然就做出這樣的決定?是何方神聖讓你大徹大悟了?”

“這還用說嗎?當然是我的真命天子。”

“誰?”

“姐,你明知故問!”

韓露好久沒說話,她對彭玉素這段時間以來內心的變化無從知曉,甚至可以說是沒有捕捉到任何信號。眼下,彭玉素突然宣布接納那個找了她近20年的人,她之前對他所有的怨恨又是在什麽時候冰釋的呢?真不可思議,多年來的相依為命,還是沒有培養出洞察她內心世界的能力。所以韓露問:“你想好了?”說這話的時候,韓露聲音很輕,聽得出是在努力讓自己平靜。

“想好了。”彭玉素說,“20年的煎熬,算是代價,我們共同的。”

“你準備什麽時候回去?”

“很快,我把雲眾的事情處理好就動身。”

“隻要你好,我就舉雙手讚成。”掛斷電話之前,韓露又說,“不管你做什麽樣的決定,我都是你最堅強的後盾。我可以先表個態,所有的店麵收入都是咱們兩個的,你想怎麽投資,我都願意全部拿出來,我相信你。”

“姐……”彭玉素感動得差點兒流下眼淚。

一連幾天,彭玉素輾轉在雲眾、鴻途之間,她要把廣東的事情交接完整,形成穩固的經營管理機製,然後抽時間回澄湖一趟,一來看看韓露和孩子們,二來會會孫大學,商議蘇羽幼兒園今後經營發展的相關事宜。

在澄湖,彭玉素專門安排時間同韓露一起見了蕭玉萍和其他幾個姑娘。在異鄉打拚這些年,姑娘們已經告別了之前的粗糙和怯懦,個個兒出落得如花似玉,變得無比開朗和勇敢。

“你們能有今天這般出息,讓我無比放心,今後若決心回到南廣,就找我,咱們一起幹。”彭玉素對姑娘們說。

“那是自然。”蕭玉萍說,“彭姨是我們一生中的貴人,是我們的領路者,我們一輩子都要跟著你。”

其他姑娘也點頭表示願意一輩子追隨彭玉素,讓她甚是感動,所以又說:“你們現在先不必考慮回去的事,因為你們還很年輕。再說,你們暫時也還不具備回去的資本和免疫力,趁現在澄湖營商環境好,多吃點苦,努力掙錢,將來回到南廣,用實際行動回報家鄉。”

到了吃飯時分,彭玉素仍然沒有見到丁丁和滿滿兩個孩子,問韓露,說是去了鄉下,一時半刻回不來,問和誰一起去的,韓露說:“母校來了幾個淘氣鬼學妹,兩人陪她們搞田野調查去了。”

“又是田野調查!”彭玉素說,“不行的話,我把兩個小妮子帶回南廣去,讓她們摸摸泥土,看看什麽才是真正的田野。”

“好極了!”韓露說,“你把這兩個負擔拿走,我也省事。”

彭玉素想了想,又說:“暫時還不行,我得先把自己安頓好才能帶她們去,你還得多辛苦一段時間。”

韓露望了望她,笑著說:“你是難為情吧?是不是不想讓你的真命天子一口吞下兩大碗肉,怕撐壞了他?”

彭玉素使勁掐了掐她的臉,說:“就你會說話!”

“你打算怎麽見他?”韓露問。

“暫時不見,我要微服私訪。”彭玉素說。

“你不是告訴過他你要回去了嗎?”

“沒有。”

“真看不懂你!”

“哪有這麽便宜的事!”

正說著,丁丁和滿滿推門進來,身後跟著三個背著旅行包的女孩。見了彭玉素,滿滿沒表現出有多親熱,倒是丁丁猛撲到她懷裏,大聲地叫喚:“彭姨,我想死你了。”

“真的想我?”彭玉素往她臉上親了一口。

“早就盼望著你回來了,這段時間在家裏,老受折磨了。”丁丁兩手捧著她的臉。

“誰這麽暴力呢,就專揀咱們丁丁欺負?”彭玉素一麵說,一麵眼睛往滿滿那邊看,此時滿滿嘟著嘴,拿勺子自個兒往碗裏盛飯,冒出一句話:“幼稚!”

幾個大學生放下背上的包,在蕭玉萍的引導下,在大圓桌旁找到自己的座位,一個個很矜持的樣子。彭玉素對滿滿說:“你得先給咱們介紹介紹你的學妹們吧。”

“有什麽好介紹的!讓她們自己說吧。”滿滿往嘴裏塞了一塊土豆。

幾個姑娘很有禮貌地向人們介紹她們自己,介紹完畢後還是規規矩矩地坐在座位上,沒敢動筷子。彭玉素說:“真看不出來是來自同一個大學,你看那位。”她指了指滿滿。

吃完飯回到家,彭玉素把滿滿拉到自己身邊,認真地對她說:“媽媽已經做好回老家南廣去的準備了,你要隨媽媽一起去嗎?”

“去幹什麽?又不是我老家。”滿滿看也不看她。

“怎麽就不是你的老家了?媽媽的老家,自然就是你的老家。”

“要去你去,我才不去呢。”

“你就不能懂點事?”

“我去那邊遠貧窮的地方幹嗎?你不會是要讓我在那裏找份工作吧?”

“難道不可以嗎?你一個大學生,現在就應該找一份正經的工作,不能成天山丘野馬的。”

“我就喜歡。”滿滿一邊說,一邊掙脫她的懷抱。

“媽媽在外麵闖**了大半輩子,現在是該回去的時候了,葉落歸根嘛。再說,老家也需要咱們回去。”彭玉素說,“你現在還小,不懂得考慮這些事情,再過些年,你到媽媽現在這個年齡,你就明白了。”

“你是回去見他?”滿滿說話的時候,定定地看著地上自己的影子。

彭玉素遲疑了半晌,輕輕把滿滿擁入懷中,小聲地說:“你也應該去見他。”

“我不用。”滿滿說。

“為什麽?”彭玉素捧起了她的臉。

“我不會習慣我們之間多出一個人來的,我長這麽大,已經適應兩個人的家了。”

“胡說!”彭玉素眼眶濕潤了起來。她用兩隻手撫摩著滿滿的頭發,說:“這麽多年來,媽媽沒有和其他男人重新組建家庭,也是因為一直想回去,你要明白,你的身上流淌著那個人的血液,除了我,隻有他才是你最親的人。”

“那……這些年你們為什麽要以躲貓貓的方式活著?你為什麽不早點去找他?我可知道,他滿世界地在找你。”滿滿抬起頭,看著彭玉素的眼睛。

“年輕時容易犯錯,我不想讓這個錯誤繼續下去了,人在世上,就應該相互原諒。”彭玉素說。

滿滿再一次從她懷中掙脫出來,對她扮了一個鬼臉,問:“你想過他現在是什麽樣子嗎,我的彭總?”

彭玉素“哼”了一聲,笑著對女兒說:“20年沒見了,我哪想得出來!不過我敢確定,他一定還是原來的樣子。”

“他很帥嗎?”滿滿扭了扭頭,用餘光看彭玉素。此時的彭玉素雙眼微閉,沉思著不開口,像是在努力回憶她和周楚陽的少年時代。

“他很帥。”滿滿說,“我見過他了,是一個君子,沒讓我失望。”

彭玉素倏地睜開眼睛,一束淩厲的光落到女兒的臉上。“你說什麽?”她希望自己聽錯了。

“我說,我見過他了。”滿滿一字一句。

“什麽時候的事?他認出你來了嗎?”彭玉素的語氣是在責問。

“我為什麽要讓他認出來?我又不需要父愛。”滿滿把頭垂到胸前,接著說,“純屬偶然。”

“去年,對嗎?去年你和丁丁去了浙江,你們是在溫州見到他的?”彭玉素不敢相信女兒會在偌大的世界見到她的生父。她又怎麽知道是他?他們的相見,有沒有讓周楚陽覺察到什麽?越想越覺得不可思議,越想越覺得這是冥冥之中的定數。彭玉素踱著步,從客廳走到餐廳,又從餐廳裏走到窗前,推開窗子看了看被燈火映照得五彩斑斕的夜空,旋即又關上,再從窗前踱步到餐廳裏。此時,滿滿一個人拿著手機在刷微信,好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樣。她又去撫了撫滿滿的臉,嚴肅地問:“他到底有沒有認出你?”

“我都說了,沒有。”滿滿把手機裝進褲兜,認真地對她說,“我們屬於偶然遇見,但我知道是他,因為他的表弟蕭寒在幫他找你。”

“這麽說,你認識蕭寒?”彭玉素說。

“他是我們的學長,是他帶著我和丁丁做田野調查。”滿滿說。

彭玉素不再說話。她讓滿滿趕緊洗洗睡去,自己卻在沙發上躺了下來。這些年,這個注定讓她無法割舍的男人現在離自己是越來越近了,就像地上兩個被鞭子抽打的陀螺,曆經著疼痛滿地打轉,終於要碰撞在一起。她沒有想到的是,在他們沒有重逢之前,倒是他們的女兒搶先路過他的世界,真是不敢相信。前些日子,她和周楚陽通了電話,主動在他的呼喊中妥協下來,是想讓他知道,她在一步步踏上回鄉之路,一步步走到他的身邊。“為什麽是現在呢?”她反複地問過自己。對,必須是現在,一刻也不能耽誤,因為周楚陽最近遭遇了麻煩,她不想讓他在與現實的撕咬中敗下陣來。她甚至想,如果周楚陽在回鄉創業的路上跌跟頭,他會不會一蹶不振,最後變得一無所有?是啊,她最擔心的就是這個,他一旦衝刺失敗,有可能再一次在這個世界上消失,那時候,她就是再等上二十年,也不見得會在有生之年遇到他。

“你是說,姓周的在廣州也曆經了挫敗?”她和蔣達蜀在那個火鍋店裏吃飯的時候,問過他。事實是,她不需要去問,都知道周楚陽這些年吃了不少苦,人生的各種際遇讓這個男人逐漸變得強大,甚至在困難麵前總能表現出少有的鎮定。

“這龜兒子從不相信老天會有什麽辦法對付他,他總是能絕處逢生。”蔣達蜀對彭玉素說,“你相不相信,他現在是一個段子手!”

“段子手!”也許吧,世人都喜歡用玩笑回贈玩笑,這樣,活著才會顯得輕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