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初秋。陽光對南廣是何等眷顧,對周楚陽的板栗基地更是無比青睞。周楚陽每天早晨都會在第一縷陽光的照射中醒來,他睜開眼睛的時候,窗簾布上的圖案總是給他無比美好的想象。這個秋天,南廣發生了好幾件美好的事情,一是高鐵駛入南廣,雄關漫道終於在“子彈頭”飛來的瞬間成為一個過去時的形容詞,天塹變成通途,無數南廣人看在美好未來的麵上,紛紛擠進車廂,到貴州去,到四川去,到遙遠的世界去;二是師大附屬南廣中學高考大捷,8人分數躍過清華北大,縣委政府在學校足球場上的綠蔭裏舉行了慶祝大會,南廣教育開啟了嶄新的篇章;三是勞動力轉移取得了前所未有的突破,全縣90%的剩餘勞動力被輸送到長三角、珠三角地帶,且實現了“穩得住”的目標,南廣的人均純收入將會在去年的基礎上翻一番。這個秋天的好事,對於周楚陽來說更加具體,首先是南栗基地的苗木健康成長,一坡充滿朝氣的樹苗此時正在秋風中翻滾著墨色的巨浪。先前種植的板栗樹碩果滿枝,即將綻開金黃的苞衣。南栗深加工基地整裝待發,不久後那些機器就會嘩嘩嘩轉動起來,蒸餾水霧氣會飄散在工業園區頭頂的天空。其次是彭玉素要回來了。

為什麽他敢肯定彭玉素要回來了?當然是因為他在最近與她的交流中感覺到他們之間的隔膜已經消除了一大半,在這樣的先決條件下,她是要回來的。

“你能挺過去嗎?”最近的一次通話中,彭玉素問他。

“當然。”周楚陽說,“我有超強的免疫力。”而事實上,周楚陽在種樹的路上所經曆的波折,在他看來並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雖然有過疼痛,但也是因為所有的“坎”都在同一時間出現在爬坡的路上。加之感時傷懷,不免會加劇內心的撕裂。

“相信你會做得很好。”末了彭玉素對他說,“你必須同你的樹站在一起,成為彼此的防線。”

周楚陽走在街上,此時他要去副縣長金鳴的辦公室。早先金鳴答應過他,要帶他去銀行走走。今天上午,金鳴來了電話,讓他下午三點鍾去自己的辦公室,說已經下了拜帖,農行行長廖成舉答應來縣府成全,就貸款之事進行商討。

廖行長是個矮小的胖子,見周楚陽進門,連忙從沙發上站起身來打招呼,老遠就把手伸出去。

“周總為南廣的高原特色產業開了一個好頭,廖某應當鼎力支持。”廖成舉開門見山。

“有你這句話,兄弟我定能陪一坡板栗茁壯成長。”周楚陽說。

金鳴說:“貸多少,怎麽貸,是你倆的事情,今天你們見了麵,我的任務就算完成了。”他又轉頭對廖成舉說:“你自己擺放自己的盤子,能開綠燈的時候就多開綠燈,隻要不觸碰政策紅線,就多給他一些機會。”

“這是自然。”廖成舉說,“能把款貸給房地產商,為什麽就不能貸給產業先鋒?我們南廣現在到處是高樓大廈,也需要有一個天然的綠色屏障。再說,周總辦的不僅僅是自己的事,也是南廣老百姓的事,於公於私都要照顧。”

沒想到一直在內心糾結著的貸款一事這麽簡單,周楚陽甚是興奮。商量好業務上的相關問題後,約好幾日後正式對接,周楚陽就告別了金鳴和廖成舉,走路回公司。在路上,他接了一通電話,是王白璐打來的。

“我看見你了。”王白璐說。

“什麽時候?”他問。

“現在。”她答,“我在對麵。”

周楚陽往馬路對麵看過去,果然看見王白璐拎著包站在護欄前向他招手,於是對她說:“要不要我給你一個麵子,親自去你家吃頓飯?”

“我也正巴望著你給這個麵子,而且你也必須給這個麵子。”王白璐說,“你過來,我們一起去買菜。”

周楚陽從斑馬線上走過去,看見王白璐所站的護欄麵前還擺著一個塑料袋,裏麵已經有好多新鮮蔬菜。就問:“這些還不夠嗎?”

“你以為隻是你一個人吃!”王白璐瞥了他一眼。

“還有誰?”

“王雅和她們村上的幾名幹部今天都在城裏,說是剛送完外出務工的群眾,要吃喝一頓才回去。”王白璐說。

“去買幾個熟菜吧,省得你在廚房裏忙。”周楚陽說。

“這哪行?”王白璐說,“人家是來欣賞我的廚藝的,又不是蹭飯的。”

兩人各自手裏都提滿了東西,到了王白璐家裏,看見王雅正在廚房裏忙活,幾個村幹部坐在沙發上分享此次去浙江永康的見聞。

“看來王家姊妹花都精於廚藝,今天我們有口福嘍。”周楚陽說完從茶幾上拿起紙杯,為自己倒了一杯開水。

與幾位村幹部聊些浙江風俗,順便也談到農民工外出的事。周楚陽問:“他們對政府推薦的工種還滿意吧?”

“還行。隻是開始時不太適應。”一個村幹部說。

“哪有在自己家裏待著舒服!”周楚陽說,“依我看,必須出去,就算掙不了錢,也見了世麵。今後回來,眼界就不一樣了。”

那村幹部說:“這方麵周總最有發言權,在浙江這樣的大地方,人是可以變聰明的。”

飯菜上了桌,王白璐問要不要喝酒,周楚陽說:“這麽好的飯菜,幾口酒下去就貶值了,不喝。”

“這麽好的飯菜,不喝幾口不就更貶值了?”王雅笑。

王白璐從櫥櫃裏拿了兩瓶紅酒出來,對眾人說:“為了不讓飯菜貶值,我折中一下,喝點紅酒。”於是又找來高腳杯,給每人倒了半杯。

吃完飯,王雅和幾名村幹部回村委會,周楚陽提議王白璐出去走走。

“走走吧,趁現在彭大小姐還沒回來,讓你多陪陪我。”王白璐打趣說。

“你怎麽能肯定她會回來?”周楚陽問。

“難道說你不知道?”王白璐反問。

周楚陽沉默半晌,說:“其實,我不知道如何麵對她。”

“得了便宜還賣乖了不是!”王白璐說,“你年年想,天天盼,好不容易她要來了,你卻不知道怎麽麵對。要不,還是我倆將就將就吧?我們不用磨合。”

周楚陽笑,說:“家裏老太太不是認為我倆有戲嗎?”

“那是我給她灌了迷魂湯。”王白璐讓周楚陽先出門,自己在後麵鎖門,跟在他的身後,“你以為你倆這麽容易就能在一起了?作為情敵,我必須從中作梗。”

周楚陽心裏一陣酸楚。他想,這女子對自己如此中意,到頭來還是要辜負她,不免有些難受,於是轉過身來,說:“你要不要考慮先預定一下來生?不行的話,下輩子我先遇見你。”

“我才不稀罕呢!”王白璐說,“這輩子都整不明白,還談什麽下輩子?”

他們沿著烏峰路南麵走,過了街心花園,徑直去到南部新區首段。此處是被人稱為百米景觀大道的入口,從這裏往東南方向走,可以一直走完整個新區。百米景觀大道是兩年前新建的,是連通整個新區的主路,長約6公裏,一直通往縣第一人民醫院和師大附中。街道中央有精致的綠化帶,兩旁人行道之外是造型別致的綠植、假山。人行道是按照“海綿城市”工藝澆築的品紅色瀝青路,走上去有一種軟綿綿的感覺。每天清晨和傍晚,這條大街左右兩邊的“海綿路”上都有很多人,他們來這裏跑步、遛彎。正值青春年少者,更是在樹蔭裏、假山後卿卿我我,好不浪漫。周楚陽和王白璐行走在路上,開始時竟一度無語,像一對各懷心事的夫妻。偶有和王白璐相熟的人與他們擦肩而過,都會用異樣的眼光打量他們。走到“會都龍城”項目部,王白璐先開了口:“你在比嘎村扶貧的工作開展得怎麽樣了?”

“說到扶貧,還真讓我苦惱。”他說。

王白璐看著他笑。此時的王白璐,全然沒有了平素一見到周楚陽就嬉皮笑臉的那股頑皮勁兒,倒像是一個和他安靜相處的朋友、同事,或者說是某種意義上的同盟者。彭玉素即將回到南廣的這個信號,不可能不讓王白璐在情緒上發生轉變,這種轉變會導致她試圖以另一種方式與周楚陽相處——保持一種有溫度的距離。從現在起,她會小心翼翼地維係他們之間的關係,就像蝴蝶與玫瑰、太陽與大海、白晝與黑夜,那麽渴望相融卻又不得不相離。她說到扶貧,自然是想把話題引到工作上,不想挑起周楚陽內心的煩惱。

“可以的話,說說你的感受。”

“南廣人民思想觀念上的貧瘠才是最大的貧困。”周楚陽道,“不得不說,我之前一直高估了我們的故鄉。對於一個人口基數大、經濟總量老是上不去的縣,和其他地方的差距在於它始終選擇了承受,這是一種致命的懈怠。”

“人們常說,貧窮不可怕,可怕的是你已然從容地接受貧窮。南廣那麽多鄉鎮,有些地方還處於開發的空白地帶,要想平衡發展,難度可想而知。”王白璐說。

“是啊。南廣人目前還有很多張臉孔,一些是向死而生的生存意誌,一些是無欲無求的自甘淪落,還有一些,屬於潛在假象,看似一潭死水,實則暗流湧動,稍一攪動,定會驚雷如貫,讓人猝不及防。”周楚陽想起和付秋芬一起走訪比嘎村貧困群眾時的種種見聞,有感而發。

副縣長金鳴讓他去認領麥車鄉部分扶貧任務,具體地說就是幫助比嘎村的部分貧困人口實施危房改造,把一部分青壯年勞動力輸送出去。經過走訪和召開群眾會,算是找準了突破口,確定了工作目標。在與浙江、廣東等地友好企業取得崗位對接的情況下,勞動力基本輸出去了,但一係列棘手的問題也隨之出現。首先是外出人員在工廠裏待不住,總是以各種借口給用工方添亂,不是無法適應氣候就是身體吃不消,甚至有些人在廠裏挑起各種事端,擾亂生產秩序;其次是務工人員隻顧及自身利益,全然沒有大局意識,導致工廠計件、質檢等工作無法正常開展。好在是周楚陽介紹去的,加之那些用工企業的老板多半又是南廣人,所以都能給他們更多的機會,留在廠裏慢慢引導、教化。關於貧困人口危房改造,在實施的過程中出現的諸多問題形同鬧劇,讓人哭笑不得。有一戶直接打電話給周楚陽,問可不可以在城裏給他購置一套房子,安排一份工作;有一戶稱房子沒有用,問可不可以直接給他錢。比嘎村的扶貧工程是委托李峽去負責的,在實施的過程中,李峽處處碰壁,搞得焦頭爛額,幾欲抬腿走人,又想到不可兒戲,隻能蹣跚推進。

“國家實施脫貧攻堅政策,目的是讓老百姓有吃有穿,上學不發愁、生病能就醫、居住有保障,是激發他們勇於奮鬥、主動發展的內生動力。在南廣這樣的地方,偏偏就不太容易搞下去,其主要原因還是在思想教育上我們的曆史欠賬太多。”周楚陽談到這點,想起前些日子和縣委趙雲芃書記一起調研時說過的一句話:發展教育才是最有效的扶貧措施。

“好在南廣教育開始打起翻身仗,今年師大附中的高考成績讓人看到了曙光。”周楚陽接著說。

“你說得對。很多學校先前的教育理念就是有問題的,所以導致了用最好的生源做最平庸的教育。”王白璐說,“但願這些都成為過去,但願今天的人們能記住昨日的種種不堪,把心思放到南廣各項事業的發展上來。”

這樣的對話讓兩人一下子跌入現實,難免彼此的心情都有些沉重。王白璐想就此話題岔開去,說點別的事情,她首先想到的是彭玉素回鄉的事。

“你覺得彭大小姐回到南廣會幹點什麽?”她問。

周楚陽想了想,說:“其實我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王白璐說:“你想沒想過沒關係,關鍵是她怎麽想的。”

“你覺得呢?”周楚陽反問。

“我覺得,她還是會選擇教育產業。”王白璐說完後忍不住笑,笑完又接著說,“我們今天和教育幹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