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點鍾,周楚陽就到了公司。他看見過道地板磚上隱約有些灰塵的印記,立即叫李峽通知保潔人員重新打掃,並親自拿毛巾將會議室的桌椅挨個兒擦拭一遍。弄完後,他俯下身子,將眼睛放在桌沿上,像瞄脈一樣瞄那一長排桌子,看桌麵上是否已經纖塵不染。在做這些的時候,他抽空在手機上寫了一條橫幅,準備在彭玉素到來之前交給音控室,讓他們把它放在會議室的LED顯示屏上。
十點差一刻,周楚陽和顧羽、李峽三人站在公司樓下,等“考察嘉賓”的到來。站了幾分鍾,手機“叮”了一聲,一看,彭玉素發來短信:別親自在樓下等我,就讓你的工作人員代替你吧,免得尷尬。周楚陽隻得自己先回到辦公室,讓顧羽和李峽繼續站在樓下。“來了直接帶上樓,我在上麵候著。”他對二人說。
眼看秒針指向十點準心,周楚陽的心“突突突”跳個不停,他對“考察”一事始終沒有讀懂,簡直無從知道接下來將會發生什麽。不過,他始終在給自己打氣:既然來了,就是回家。
回家。這是一個多麽溫暖的詞,它讓周楚陽明白之前的二十年並沒有白費,相反卻成為一個充滿修行意味的過程,這樣的過程並沒有多少人能夠有幸體會。這樣想著,聽到樓道裏有人說話,從腳步聲來判斷,來的人好像不少。都有誰呢?他在心裏嘀咕。這就怪了,難道她臨時在南廣準備了陣容龐大的“考察團”?
果然是一群人,為首的是分管農業科技的副縣長金鳴。
“沒想到吧?”金鳴的雙腿剛邁進大廳,就對周楚陽說,“貴客來臨,也不親自下樓迎接一下。”
“的確有失周全。”周楚陽雙手抱拳,眼睛卻往人群中去搜尋彭玉素的身影。彭玉素站在萬巾巾身後,抿著嘴微笑,她的目光並沒有放在周楚陽身上,而是做觀察狀,裝作是在看大廳裏的工作人員和整個環境布局。“真不錯。”她像是自言自語。
彭玉素穿著一身藏青色的職業裝,白色襯衣的領口上,別著一隻精美的蜻蜓。腳踏酒紅色高跟鞋,手提黑色U形皮包。她筆直地站在人群中,看上去那麽精神,那麽大氣,加之一頭流水似的頭發,讓南栗人把目光都傾灑在她的身上,其他人就一下子在他們片刻的走神中成為配角,包括同樣美得線條暴露的萬巾巾。
“來來來,我介紹一下。”金鳴把周楚陽拉到身邊,指著彭玉素說,“這位是東莞雲眾教育集團董事長、總經理彭玉素小姐,南廣籍企業家。”他又對著彭玉素說:“我身旁的這位就是南廣第一個吃山螃蟹的周楚陽先生。”
“幸會。”彭玉素伸出手來。
周楚陽先是一愣,隨即也伸出右手。他伸手的動作顯得不太流暢,甚至有些躲閃。他握住的那隻手還無比完好地保存著二十年前的溫度,那麽酥軟、光滑,讓人動容。那手,經曆了二十年的世俗打磨,在周楚陽的手心裏隻那麽一瞬,仿佛就將所有風雨的印記複製了下來,以心跳的方式傳遞給他。
兩人握手的一幕恰好被金鳴看到,當即打趣道:“你這家夥,平日裏氣度非凡,怎麽見到美女時反倒害羞了呢?我終於知道你到現在都還是單身的原因了。”說完大笑。周楚陽滿臉通紅,彭玉素也羞得把頭低了下去。
顧羽在一旁插話:“縣長有所不知,周總對今天各位嘉賓來南栗考察非常重視,準備了一夜,連衛生都是他親自打掃的,到現在還很緊張。”
眾人齊聲笑了起來。萬巾巾說:“我今天也是第一次見周總,也要冒昧請求拉一下手。”說著主動捉住周楚陽的手,握著搖晃了三下,又笑著說,“我叫萬巾巾,招商局局長,這位美若天仙的彭總就是我親自招來的。”
“那得感謝你。”周楚陽很別扭地說了一句,又與萬巾巾旁邊的教育局局長李球及政府辦隨行人員一一握手,直道:“歡迎指導工作。”
金鳴對周楚陽今天的表現感到詫異,又接著開玩笑:“周老板平素出口成章,簡直稱得上妙語連珠,今天有些不太正常,看來要認真分析分析其中原因。”人們又笑,周楚陽也跟著笑,他的心裏卻無比緊張。
在顧羽的引導下,人們先參觀了辦公區,接著又去到產品展示專櫃,品嚐今年的新鮮栗子。和所有例行考察一樣,隻十幾分鍾,要看的東西就已經看完了,於是大家移步去了會議室,準備聽取顧羽關於南栗公司的情況介紹。
會議室不大,70平方米左右,是一個標準的長方形。剛進門,彭玉素就看到對麵LED顯示屏上的那一行字:歡迎你回來。
“這是什麽標語!”金鳴嘴裏嘀咕,“不這麽奇葩不行嗎?”
“有深意。”萬巾巾在一旁說,“咱們做企業的,開個會都與政府不一樣,連橫幅都讓人想哭。”
彭玉素盯著橫幅看了幾秒鍾,突然感覺眼眶濕潤,立即背過身去,用拇指輕輕揉了揉額頭,以此緩解自己的情緒。周楚陽沒看到這一幕,此時他正手忙腳亂地招呼客人入座。
坐定後,金鳴先開口:“周楚陽先生今天沒找到靈感,我就喧賓奪主吧。首先,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歡迎尊敬的南廣籍企業家,東莞雲眾教育集團董事長、總經理彭玉素小姐回家考察家鄉企業發展。”
會議室裏響起了掌聲,鼓掌最用勁兒的是南栗公司的中層幹部們,他們有的一邊鼓掌,一邊交頭接耳,有人小聲講:“真漂亮。”
金鳴接著說:“彭總一直關心家鄉發展,近年來一直以‘蘇羽’的身份資助南廣的貧困大學生,為我們的教育事業添勁助力,這份情懷讓我們每一個南廣人都為之感動。今天,彭總來到我們南栗,同樣是帶著一份熾熱的桑梓情懷,以她多年來對市場的認識和豐富的創業經驗為我們南栗的生產和經營提出最寶貴的意見,這是南栗的幸運,也是南廣的幸運。”
彭玉素坐在周楚陽的對麵。入座時,她的目光幾度與周楚陽的目光發生碰撞,曾流露出短暫的不適。隨著金鳴的開場,她逐漸顯得氣定神閑,甚至有時在周楚陽向她看過來時,還非常禮貌地微笑回應。這是一種禮節性的微笑,是職場女性的優秀品格,即便是麵對周楚陽,她也一樣拿捏得非常得體,讓人看不出什麽端倪。
金鳴講道:“南栗是南廣第一個高原特色產業,說得通俗和過時一點,也是南廣的麵子產業。南栗的命運決定著南廣今後在農業產業結構調整方麵的取舍和把握,南栗的經驗將在一定程度上成為南廣經驗。所以,縣委雲芃書記對南栗的發展極為關心,對南栗的生產和經營非常關注;很多有意從事地方特色農產品經營的南廣人,正在翹首以盼,期待南栗給他們帶來更多的經驗和啟示。所以,我先在這裏拋磚引玉,接下來我們請南栗公司副總經理顧羽先生為我們介紹南栗發展的相關情況。”
顧羽向與會人員鞠躬致意,道:“我想先說,今天是一個特殊的日子。為什麽說特殊?因為我們迎來了最特殊的客人。”金鳴看了他一眼,表示不解,又望望彭玉素,彭玉素對他報以一個職業的笑容。
顧羽接著講:“南栗人經過長達六年的嚐試,走到今天,一路跌跌撞撞,身家慘淡,在周楚陽董事長沒來之前,可以說是命懸一線,幾近散夥。周總入主以後,我們擴大了規模,改變了生產和經營模式,以構築生態屏障為依托,建設綠色產業靈魂。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時間裏,盡管我們感覺壓力不小,但看到了希望。”
周楚陽看了看對麵的彭玉素,見她神情專注,不停地用筆在紙上寫著什麽,須臾之間抬起頭來,對他微微一笑。
“在各級領導的關心、社會各界的支持下,南栗走上一條‘公司+基地+農戶’的模式。”顧羽從規劃布局、企業用地、規模化生產、特色深加工說到市場開拓,說到今後的打算和展望。最後,他說:“彭總這次回鄉,機會難得,如果有時間的話,下午屈尊到生產基地和深加工車間指導指導,給我們提出寶貴的意見。”
彭玉素點了點頭,笑了笑。金鳴問顧羽:“介紹完了?”顧羽說:“完了。”金鳴看向身邊的周楚陽,說:“你就沒有補充的?”
周楚陽神色慌亂,又看了一眼對麵的彭玉素,見她臉上始終掛著美麗的笑容,用一種期待的眼神看著自己,便拚命地控製自己緊張的情緒,努力正了正嗓子,盡量讓自己的“補充”有一種輕鬆詼諧的味道。他說:“今天是有三個沒想到。”
金鳴在一旁插話:“你那麽睿智,還有你沒想到的?”
“當然。”他又正了正嗓子,“第一,沒想到金副縣長也有不動聲色的一手,私下壯大考察隊伍,這讓我猝不及防;第二,沒想到我們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時間裏居然幹了那麽多事,要不是顧羽如數家珍地說出來,我即便身處其中也沒感覺到,這讓我無比欣慰;第三,沒想到南栗接下來還有那麽多困惑和難題,今後我們仍然是行走在一條充滿荊棘和坎坷的路上,這讓我高度緊張。”
“終於回到你自己了。”金鳴在他講到這裏的時候,再一次打岔。
周楚陽接著說:“彭總此次考察南栗,也許是看在那一坡你擠我我擠你地向泥土要養分、向天空要陽光的樹的分兒上,興許會生出些許憐憫之心。如果可以的話,也請你看在栽樹者的分兒上,給我們大地一樣的恩賜……”他還沒有說完,坐在彭玉素旁邊的萬巾巾“嘿嘿嘿”地笑了起來,笑完後說:“這是詩啊,想不到周總的內心也是如此豐富。”她說完,意味深長地看了彭玉素一眼。
萬巾巾一笑,又讓周楚陽腦海裏一片空白,當即什麽也講不出來,索性說:“還是金副縣長補充吧。”
小小的會場裏笑聲一片,倒是充滿了輕鬆和快樂。彭玉素也笑,她笑的時候用一隻手捂住嘴,盡量不讓別人看到她的表情。
金鳴說:“既然周老板沒什麽說的,那就請彭總講講感受吧!”
彭玉素儼然一副久經沙場的樣子,起身鞠躬後,緩緩坐下,然後將拂過肩上的長發往後一捋,臉上綻放出微笑,說:“多謝縣長閣下抬舉,我說兩句吧。”又看了看周楚陽,貌似在征求他的意見,傳達的是既然要她說她就不客氣了的意思。周楚陽回應了她的眼神,點了點頭。彭玉素接著說:“我從來沒有做過農業項目,我說的話也許不會有什麽用處,但憑我的直覺,如果按照現在的思路做下去,南栗也許還是會重新走上之前打腫臉充胖子的老路。”
沒想到她竟會如此犀利,像一個坐在周楚陽反方向的談判者,讓在場的人為之一震,特別是周楚陽,更是沒想到她會如此從容地以一個考察者的身份來避開他們之間的故事。她的直截了當,是在用一種特別的方式來策劃一次特別重要的重逢嗎?關鍵是,她的發言好像真的切中了要害,南栗今後的路,的確不是一條平坦的路,這一點,周楚陽早就意識到了,隻是暫時還沒有去思考如何應對的事情。
“我現在不明白的是,如果我此刻有意加入南栗,到底會是什麽東西打動了我?產量?品質?市場?這些都毋庸置疑,但我關注的不僅僅是這些,我更關注的是機製——生產機製、營銷機製、鞏固提升機製,這些才是讓一個企業走得更遠的保障。如果一個企業沒有保障,就談不上發展,就隻有一條路——解散。”
二十年了,她不可能還是之前的彭玉素,那些苦難、傷痛,早就在她心中涅槃,早就讓一個弱小的女子變得強大,變得睿智。周楚陽慢慢回到現實,他在這幾句話的聆聽中逐漸找回自己的角色。他現在不得不承認彭玉素“嘉賓”的身份,最起碼,他會明白這次“考察”的終極意義。也許,這才是他和彭玉素重新開始的一個轉折點,或者說是契機。他這樣想,也就不那麽緊張了。接下來彭玉素說的話,更是讓周楚陽茅塞頓開,讓他開始認為彭玉素是有備而來的,她的到來,在這個時間節點,對南栗和他來說,都是一種拯救。
“我所理解的‘公司+基地+農戶’,並不是單純地強調它們之間的推動作用,相反更是一種牽製。”彭玉素說,“如果公司脫不下片麵主體地位的外套,成為一個軀殼式的靈魂,顯然是沒有作用的。我認為,公司應該是一根杠杆,用它來撬動基地和農戶,也就撬動了市場,進而創造新的生命。所以,我要說的所謂牽製,其實是一種放手,隻有把手鬆開,才能巧妙地牽製,才能在相互牽製中釋放牽製本身的力量,也就是我們所說的生產力。”
金鳴向彭玉素豎起大拇指,彭玉素微笑,說了聲“謝謝”。
“有可能讓領導見笑了,但我要說的是,南栗目前的生產和經營模式,是典型的吃大鍋飯,如果再不修正,必定舉步維艱。”彭玉素說,“接下來,南栗繁重的田間管理任務必定會讓公司應接不暇,不說幾百萬株板栗樹,就是那些從事護養工作的員工,你也管不了。所以我想,不如把所有板栗樹劃片下戶,在公司的指導和監管下實行聯產責任承包,把責任和利益捆在一起。這樣,不僅不會讓老百姓閑著,還會最大限度激發他們的內生動力。”
“如果這樣,板栗樹的生長和發育勢必參差不齊,掛果後產量也會出現偏差。”金鳴插話。
“這就是一個責任捆綁問題。”彭玉素說,“按照公司之前的模式,農戶的土地已經成為股份的一部分。如果根據土地所有者承擔自家土地上的板栗樹撫育任務來安排的話,農戶的積極性會很高,因為他們知道,責任會使股份產生最大的效益。相反,如果他們喪失土地所有者的主體地位,最多也隻能獲取非常有限的土地承租金。”
大家好像都突然明白了一樣,紛紛以掌聲表示讚同。彭玉素接著說:“公司以這樣的方式來為自己減負的同時,還可以把精力全部投放到市場開拓上去。也許,南栗麵臨的最大壓力還是市場。”
周楚陽表示不解,幾欲開口,卻沒有從嘴裏迸出一個字。倒是彭玉素好像看出了他的疑惑,對他笑笑,說:“可能大家會認為我丟了一個非常重要的環節,是的,那就是生產。同樣,板栗掛果後,繼續讓農戶負責采收,然後以定點交售的方式賣給南栗公司。”
“這不完全顛倒了?”一個員工說出了他的疑惑。
“不,恰恰沒有。”彭玉素說,“公司不但要購買他們的栗子,而且還不能定價,由他們自己來要價,進行交易談判,讓價格隨著市場走向浮動,這樣做,也在一定程度上讓農戶主動承擔起為自己的產品代言的義務,讓他們把公司當成依靠,當成自己賺錢的後盾。”
“還是沒聽懂。”有人說。
彭玉素向他點頭微笑,接著說:“一方麵,公司和農戶的交易價格,是刨去租地費用、公司栽種的樹苗和發放的農藥、肥料等一切生產成本以及車間員工工資等深加工成本之後的價格,這就合理地控製了產品外流;另一方麵,農戶把基地上的活兒全部幹了,在節省生產開支上預留了較大的空間;最重要的是,公司把南栗成品銷售出去以後,農戶還可以按照本戶售賣數量得到二次分紅,這不僅是一種**,更是一種實行資金分散支付的有效途徑,可以極大地緩解公司的經濟壓力。至於分紅比例如何測算,這是經濟專家們的事。”
金鳴帶頭鼓起掌來,說:“真是巾幗不讓須眉,讓人眼界大開。我就說,南廣的發展還得集中南廣人的智慧,外人不知道這片土地的厚重,也就不了解我們的實際是什麽,斷不能有如此結合實際的方案。今天我是受益匪淺了,不知道周總感覺怎樣。”金鳴又轉頭看向周楚陽,見他還沉浸在彭玉素剛才的發言中沒有醒過神來,便開玩笑說:“看你這神魂顛倒的樣子,是青春期附體了吧?”
眾人又捧腹大笑。彭玉素又說:“金縣長不必急著肯定我的發言,還是要認真研判才是,畢竟我是外行。”
“哪裏哪裏,你現在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你的到來對南廣來說是春風拂麵。如果多有幾個像彭總一樣的歸來者,我相信南廣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擺脫貧困不是一件難事。”金鳴說。
“領導褒獎,不僅僅是鼓勵,更是一種期待。”萬巾巾說,“我這招商局局長,天天巴望著有朝一日能逮住一條大魚,現在魚兒已經上鉤,不知道彭姐願不願意在家鄉這片旱地上成全我們的夢想。”
彭玉素報以她一個微笑,說:“我們終歸要靠故鄉的土地收留,因為每一個離開故鄉的人,早晚都是要回來的,如果局長妹妹肯為姐姐留一條有溫度的板凳,我就會感激地坐下來,和大家一起辦幾件小事。”
這時倒是周楚陽率先鼓掌,南栗的員工們也跟著把手使勁拍了起來,現場氣氛異常熱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