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彭玉素拖著行李箱從南廣酒店出來,上了招商局司機小叢的車。這時,她想給周楚陽打個電話,拿出手機,剛撥了號,又掐斷。她實在找不到一個可以讓周楚陽接受她匆忙離開的理由,所以在她取消撥號之後,就想給他發一條短信。怎麽寫?告訴他自己有急事,還是直截了當表示自己當前還沒有準備好?她是一個字也寫不出來。彭玉素選擇匆忙離開,讓一次爽約變得毫不果斷,連她自己也不相信這是她的風格。然而,她實在是因為不知道怎樣計劃與周楚陽的第一次見麵,才匆匆做出如此決定。“這就是逃避。”她對自己說,“原來,所有的逃避都是沒有理由的。”

汽車開進飛雄機場,彭玉素走進大廳,正欲取票,卻發現自己突然喪失了勇氣。回頭看看門外,天色陰沉,小叢在玻璃外麵向自己揮手告別,準備駕車返回。她向小叢招了招手,示意他進來。小叢三步並作兩步奔到彭玉素身邊,問:“彭姐還有什麽事需要辦?”

彭玉素看看手表,此時離飛機起飛還有兩個多小時。她對小叢說:“再陪姐姐說說話好嗎?我突然感到莫名的孤獨。”

小叢撓了撓頭發,笑著說:“孤獨都是莫名的。”於是接過彭玉素手裏的箱子,帶她往外麵走,邊走邊說,“咱們出去逛逛吧,待在這裏麵沒意思。”

兩人剛出大廳,見一空乘模樣的姑娘笑著往這邊走來,到跟前,對彭玉素說:“請問是彭玉素小姐嗎?”

“你怎麽認識我?”彭玉素感到詫異。

姑娘說:“我是機場的工作人員,接到領導電話,讓我在機場尋你。剛才看見你從這位先生的車上下來,去大廳裏取登機牌,我就猜想,既然領導說你是從南廣過來,想必就是你了。”

“找我幹什麽?”彭玉素問。

“領導讓我給你傳個話。”姑娘答。

“什麽話?我好像也不認識你們的領導。”彭玉素不解。

姑娘向彭玉素報以一個羞澀的笑容,對她說:“真不好意思,領導讓我征求您的意見:能否改在下一班起飛?”

“為什麽?”彭玉素一臉茫然,她暗自思忖,是不是航班出了什麽問題?

“領導說,方便的話,請這位小姐把手機打開。”姑娘一直雙手交叉放在前麵,顯得彬彬有禮。

彭玉素想,是自己不小心涉嫌什麽犯罪活動了嗎?越是這樣有禮貌的請求,越是表明事情不簡單。她打開手機,先看了姑娘一眼。

“領導說,如果這位小姐能騰出兩分鍾時間,請看看手機裏的短信。”姑娘說完,向彭玉素鞠了一躬,轉身走了,邊走邊說,“謝謝您。”

手機裏有五條短信,全是周楚陽發來的。第一條是這樣幾個字:“你在哪裏?”第二條是“你怎麽了”,最後一條,是這麽一段話:

你還是走了,讓我們的見麵再次變成期待。我知道,期待總是無限美好的,它讓人充滿希望地活著,可我還是不想失去這次抓住你的機會,所以我請機場工作人員幫我攔住你。親愛的你,此時我正飛快地向你奔來,請在你的身後給我留一個位置,讓我在你轉身的一刹那,一眼就認出你來。

她讀完,猛地轉身往身後看,沒人。她又把視線移到更遠的地方,一輛白色的轎車過了欄杆,朝機場出發口駛過來了。車子在離她不到10米遠的地方停住,從裏麵走出一個中年男子,上身穿一件紅藍相間的格子襯衫,紮進深藍色的西褲裏,褲腿下,一雙鋥亮的皮鞋在地麵上有節奏地朝她這邊移動。男子有一頭茂密的頭發,二八分開,蓬鬆的發梢下,額頭平整,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正四處搜尋。

“是他嗎?”彭玉素停住腳步,用手拽了拽小叢的衣角,示意他不要再往前走。

男子闊步走到她麵前,緩緩停下腳步,眉頭輕鎖,雙眼露出憂鬱而又溫和的光芒。這雙深邃的眼,是上帝安放在人間的探頭,隻為有朝一日能重拾往昔。是他!整整二十年了,那修長的身形還是沒變,隻不過線條更加飽滿,行走更加穩健。彭玉素站在他麵前,慌亂的眼神開始躲閃起來,心底有小鹿驚惶亂撞。

此時,兩人距離不過三米遠,他們之間的空氣卻似乎突然凝滯。她把頭埋下,又抬起;對麵的男人右手斜插進褲兜,又拿出來。

“是你。”她的聲音聽起來無比孱弱,整個人仿佛猶在病中。

“是我。”他向前跨了一步,彭玉素往後退了一步。

他把左手伸到眉前,做一個按住的手勢,隨即退回之前的地方。彭玉素也下意識地往前走了一步,站回原地。

“我想……”周楚陽沒往下說,他看見彭玉素嘴唇欲啟未啟,好像在示意他什麽也不用說。他邁開步子,往前走了兩步,這一次彭玉素沒往後退。

深秋裏,有一絲絲寒意襲來額頭,彭玉素不由得打了個冷戰,感覺渾身不適。她開口,卻隻吐出來一個字:“你……”隨即低下頭來,她瀑布般的頭發順勢從後背瀉過雙肩。

“如果這樣,我們現在還是陌生人,我們的認識應該從什麽地方開始呢?”她說這話的時候,頭抬起過一次,但旋即又低下了。

“如果你願意,讓我們先回到南廣,從空白處開始認識。”周楚陽說。

二十年來的很多往事像電影鏡頭般從彭玉素腦海裏浮過。從他消失的那一天開始,她一個人經曆了太多。從昆明到南京,在生死間彷徨,後來到了安徽,再到廣東,飽受世間苦楚,飲盡人世淒涼。再後來,她在無數風雨的洗禮中完成了自身的蛻變,一個人變成了一片人海,那些孤獨、那些傷痛和掙紮,在她對一個人的仇恨中漸漸隱在身後。直到若幹年過後的今天,他們經曆了在同一座城市的短暫僵持之後,在這個小小的機場相遇,內心的波瀾難以平複。

“好吧。”她說,“如果可以,讓我們先回到彼此內心的故鄉。”她說完,拉了身旁小叢的手,轉身,邁開步子走了。

她上了小叢的車,而周楚陽重新回到自己的坐騎裏。

太陽懸掛在金黃的山脊上。臨近黃昏,太陽紅紅的身子仿佛有些留念最後的奔突,不願意落下去。汽車沿著廣畢高速行駛,周楚陽內心無比激動。他讓李峽緊跟小叢的車,告訴他不要走到他們前麵去,保持適當的距離。他心裏,千萬次設想過的重逢場景,居然和剛才一點也不一樣。現在,他不得不去回味這倉促而又充滿懸念的短暫的交接。這是她嗎?少年時代的姑娘,那充滿稚氣而清秀的臉龐、俊俏而矜持的身段、烏黑茂密的長發,而今統統在歲月的浸染中升級成一種高貴和典雅,不得不說所有的風霜對她來說都變成一種供給和饋贈。是的,就是她,樺槁林中怯怯的女孩,初中時一直坐在自己身旁的同桌,縣城三年求學時光裏始終和自己相偎相依的伴侶……羅卓小學單身宿舍裏的最後一個夜晚,窗口有發白的月光在喊叫,他的心裏有一個孤獨的遠方在喊叫——那是青春中荒誕的逃離,那是鑄成二十年長久離別的疼痛。如果說這次見麵可以促成一個新的開始,他願意在餘生所有的時光中接受她的鞭打,用最幹淨的愛去償還當初釀成的錯誤。

車行到南廣東收費站,車速慢下來。周楚陽給彭玉素發短信:“去哪裏?”沒想到彭玉素很快就回了過來,看得出她也正在給他發短信。“既然是重新認識,我得先回酒店去,你去準備準備,明天上午十點,我以考察南栗的名義去你的公司。”

考察?這是唱的哪一出!以什麽方式考察呢?周楚陽帶著疑問回了她的短信:“那就依著你吧,明天見。”

周楚陽對李峽說:“回去後你和顧羽去張羅張羅,明天有貴賓考察南栗。”

“就在這個當口兒?真巧!”李峽說,“你的事怎麽辦?”

“什麽事?”周楚陽問。

李峽笑笑:“前麵那人,你不打算好好陪陪?”

“當然要陪。”周楚陽說,“迎接考察不也很重要嗎?對了,讓顧羽準備好,明天由他介紹南栗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