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後,彭玉素起來,聽見女兒滿滿在房間裏翻弄著什麽,響動很大,於是走到她門前,問:“滿滿,你在幹什麽?”
“在收拾東西。”滿滿嘴裏銜著一個衣架,她的雙手都提著衣服。
“你收拾東西幹嗎?”
滿滿打開門,對彭玉素說:“回南廣去啊。”
“回南廣?”彭玉素不解。
滿滿把嘴裏的衣架拿下來,說:“我們難道不回南廣去嗎?”
“死丫頭。”彭玉素罵了一句,把女兒抱在懷裏,說,“我閨女真懂事,原本我以為你會不理他的。”
“你是說大表哥嗎?”滿滿說,“你以為我會像電視劇裏一樣,還得用三年五年來撒氣!老實說,我早就希望見到他了,況且,有這麽成功的爸……大表哥,不丟人,你說是嗎?”
彭玉素眼眶濕潤,對滿滿說:“你知道嗎?他很不容易。之前的事,媽媽也有錯。”
滿滿說:“你們這代人真會來事,白白浪費那麽多年的青春。要我說,人生不需要那麽多的矯情,要過過,不過拉倒。”
彭玉素把她從懷裏推開,嚴肅地說:“別動不動就批評我們這代人!我們這代人怎麽了?你知道我們的大半生都經曆了什麽嗎?我們背井離鄉,飽受苦難,不僅是為了體麵地活著,還為了活出尊嚴。和你們相比,我們是缺少思想,缺少自由,那是因為我們的肩上有使命,我們的翅膀何等沉重!”
“是了,彭總。”滿滿說,“你們因為尊嚴而分開,又因為尊嚴而走到一起。尊嚴就是自我折騰,自我流放。”
“好吧,你說得對。”彭玉素扯了扯她的衣服下擺,說,“先把這些放下,咱們先去酒店陪你大表哥吃飯。”
“矯情不是?”滿滿說,“都冰釋前嫌了,要我說就幹脆住到家裏來,還待在酒店幹嗎!”
彭玉素做了一個拿她沒辦法的手勢,說:“小姑娘家,別滿嘴胡話。”
周楚陽早已等在酒店外麵的街邊。見彭玉素和滿滿手裏拎著東西過來,笑著向她們招了招手。滿滿也舉起一隻拎著東西的手,大聲說:“大表哥早上好。”
“早上好,滿滿。”他接過女兒手裏的東西,問,“這是什麽?送給我的嗎?”
“想得美。”滿滿說,“這是彭總替你準備的禮物,送給韓姨的。”
“丁丁的媽媽。”彭玉素在一旁補充,“你去見她,可不能空著兩手,讓人一看就是一副負心漢的嘴臉。”
最後一句話聲音很小,是因為怕滿滿聽到。周楚陽苦笑,說:“多虧你想得周到。”
滿滿在一旁說:“你倆別這麽酸好嗎?要我說,你們先找一個沒人的地方,接個吻,緩解緩解生分,別讓我覺著別扭。”
周楚陽看著女兒笑,半晌說:“真是咱老周家的血統,向陽開放。”
“向陽開放”四個字是趙雲芃送給周楚陽的禮物,現在他借用它送給女兒,同時也間接地告訴她:人生何來憂煩,勇敢咬定前方。這是他第一次在女兒麵前扮演一個父親的角色,他要施予她人生中的第一次來自父性的教育。
吃早餐的時候,周楚陽感到無比快樂。他不斷地給滿滿和彭玉素夾菜,兩人也愉快地對他說“謝謝”。這樣的場景,讓他想起十幾年來對她們的尋找,每每帶入往事,他就會感覺到眼前的幸福是那麽純潔、高貴,同時也那麽不易。當年,他從傳銷窩裏被解救出來後,被公安人員安排到一個很舊的倉庫裏,和很多同時被解救出來的“同事”一起給一個印刷廠搞裝訂。活計很簡單,就是用一種叫聚烯離子的東西熬成糨糊,給堆疊得無比整齊、多得像一座座山頭似的印刷品“膠頭”。幹了三個月,警察來接他們,說:“你們馬上就會領到三個月的工資,拿到錢,趕緊回家去,和家裏的親人團聚。”周楚陽拿了錢,沒有回家,而是隻身去了廣州。到了廣州後,他的身上隻剩下三百來塊錢了,找了十幾天的工作,沒人要,原因是他來自雲南的南廣。兜裏的錢快要花光了,此時,他就是想回家也沒有辦法。那天晚上,他拖著疲憊的身子走到一個工棚外麵,正準備啃一塊饅頭。他計劃啃完這個饅頭,就偷偷鑽進工棚裏過夜,如果第二天還有力氣,就繼續找工作。他剛咬了第二口,就看見一個男人背著一個女人從不遠處走來,到了他身邊,男人慢慢把背上的女人放下,然後對他說:“不好意思,兄弟,咱們可以一起將就一下嗎?”
“沒問題,反正這裏不是我家,這是大廣州的土地。”他說。
“兄弟是雲南人?”男子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水。
“是的。”周楚陽說,“聽口音,你也是?”
“我是四川的,但在雲南邊邊上,屬於三川半,說是雲南人也說得過去。”男子一邊說,一邊從女人背上的一個花藍色牛仔背包裏翻找出一個塑料袋,裏麵裝了一些花生和瓜子,還有些水果糖。男子用手勻了一些,遞了一捧給周楚陽,說:“剛從一個酒店路過,有人結婚辦酒席,新郎新娘站在大門外,見人就發。你很餓吧?先吃個意思。”
周楚陽沒接,說:“我不餓,你給嫂子吃吧。她是不是生病了?”
“半年多了,早先在工地上幹活兒,從牆上摔下來,傷了腳掌,粉碎性骨折,現在還走不了路。”男子看了看他,從他的衣著和談吐上判斷他不是乞丐,又說,“看來兄弟也是走投無路了。”
周楚陽笑笑,說:“我自離開家開始,就沒有上過路,從明天起,我估計就會成為乞丐了。也許,這世界上就沒有路。”
“莫打胡說。”男子說了一句四川話,“哪個都是一樣,路是慢慢走出來的。”
周楚陽說:“那是書上說的,現實可不一樣。我在這裏待了好久,就沒有一家工廠願意要我。”
“都一樣。我們在這裏待了三年,進過廠,擺過地攤,幹過工地,當過保安,沒有哪一樣是容易的。眼看就要走上路了,婆娘卻受了傷,兩個孩子在老家由老人帶著,逢年過節連一件新衣服都買不起,想想,真是無臉見人了。”男人說完,他的女人在一旁接話:“如今這光景,怕是不能翻身了。”
“瞎球說。”男子說,“人活著就要與老天爺幹仗,他越是要收拾你,你越是要不服氣。我就不相信沒有翻身的一天。”
“大哥真是個樂觀的人,能這樣想,至少也能多活幾天。”周楚陽說。
“誰沒受過難?”男子說,“我們剛來的時候,還不是天天在這大街上打遊擊,每天吃一個饅頭,甚至不敢上茅廁,怕餓。”
“你說這話,就像現在你敢上!”女人說,“要我說啊,湊足路費咱們就回家,家裏好歹還有幾畝土地,養活咱們幾口人沒問題。”
男子說:“你這婆娘真是沒出息,都出來了,哪有輕易回去的道理!不奔出個名堂,這幾年的苦就白受了!”
周楚陽聽兩口子爭論,聽出來的是如何活著的問題。事實的確如此,如果他們回去,守著幾畝土地過日子,同樣也是活著。自己也一樣,如果回到南廣,把父親留下來的那些土地用於栽種玉米、水稻、土豆或者烤煙,每天趕著趟去放田水,也能解決吃飽穿暖的問題。但是,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一個堂堂的高中生,讀了十幾年的書,因為家庭變故,放棄了高考,選擇去遠方,就是想把黃金搬回去,把尊嚴找回來,讓自己活得與眾不同。此時,他身旁的兩夫妻,嗑著別人施舍的瓜子,還能討論活著的問題,為什麽自己就突然頹廢下來了呢?再者,要是講苦難,他經曆過的,比他們的更驚險,他相當於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傳銷窩裏的生死,如同戰場。
“嫂子,你覺得大哥的選擇對嗎?”他問女人。
女人沉默了好一會兒,說:“我也說不準,但我還是願意聽他的。如果他能活下去,我就死不了。”女人的一句話,讓周楚陽突然從內心打起精神來。是啊,活著多麽容易!那些在街頭翻找垃圾箱的流浪漢,同樣目光炯炯,同樣會給路邊的乞丐丟一枚硬幣。而自己呢?正值青春年少,漫長的一生才剛剛開始,斷不可臨陣逃脫,灰不溜秋地滾回老家。這個時候他想到彭玉素,這個他深愛著的姑娘,此時她應該坐在宿舍裏的寫字台上批改作業。對於他的出走,她還傷心嗎?不知道,也許,她正在嚐試著慢慢忘記他,過不了幾年,她的世界裏自然會有另一個她心儀的男子出現,她會和他舉行婚禮,和他生兒育女——不,她或許不會這樣做,她會一輩子等他,就像古典小說中的男女之愛一樣,他和她之間或許會有一段現代版的堅貞愛情戲——他沒有想到的是,在他消失三個月之後,彭玉素也辭掉工作,到遠方去了。他更沒有想到,她離開的時候,已經懷了他的孩子。
“你不會被嚇傻了吧?這冷酷的現實。”男子問周楚陽,“兄弟,我們四川人有一句口頭禪,叫啥子都是卵事,啥子事都淡化。你如果不能雄起,可能明天你就死了。”
“當然要雄起。”周楚陽說,“你現在看這廣州城,那麽多窗口裏,透出來那麽多的光,那些正大光明地在燈光下活著的人,不見得比咱們高貴。從明天起,我要硬著頭皮再去找工作,如果實在找不到,就先在這個工地裏搬磚,不要工資,隻要他們賞一口吃的,我就不信這麽廉價的勞動力他們還不要!”
“也用不著這樣。”男人說,“明天咱們一起賣報紙去。我手裏還有幾個錢,我去買百十份報,咱們一起賣,慢慢幹起來。”
“你願意幫我?”周楚陽感激地看著他。
“這有什麽?”男人說,“這幾文錢揣著也不會下崽,幾天就吃完了,不如冒個險,幹不成再說。”
從第二天開始,周楚陽就和他們兩口子一起賣報紙,賣了一個月,還真掙了幾百塊錢。一天,三人在報紙的中縫處看見一個五金廠正在招聘員工的啟事,就打了電話去應聘,結果出乎意料,三人都成功應聘,連腳傷還未痊愈的女人都走上了機台。
周楚陽和蔣達蜀一家的關係,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建立起來的。
彭玉素見周楚陽若有所思,便問:“你惦記南廣的事了?”
周楚陽從往事中回過神來,說:“沒有,南廣的事有朱立冬他們操持,不用太掛記。”
“那……你在想什麽呢?”彭玉素問。
“我在想那隻貓。”周楚陽仍然是衝口而出,“對了,你還記得那隻貓嗎?”
彭玉素沉吟半晌,說:“它在我離開之前死了,我把它埋在學校背後的山岡上。”
“那是一隻可憐的貓。”彭玉素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