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玉素對周楚陽說:“孩子一會兒就來了,如果她不願意和你相認,請你不要怪她,畢竟這一切與她無關。”

“那是。”周楚陽心髒怦怦直跳,好像整個心髒就要從頭頂蹦出來。他的臉上溢滿了汗水,脖子也濕漉漉的,像剛剛經曆了一場戰爭。他拿起桌子上的茶杯,使勁地喝水。茶水很燙,流到嘴裏,讓舌頭差點兒起了皰。他把茶杯放回桌上,從盤子裏拈起一粒瓜子放進嘴裏,嚼了幾下,連同殼吞了進去,才感覺到喉嚨癢癢的,咳,卻什麽也咳不出來。

彭玉素問:“你怎麽了?”

他拿起茶杯,使勁地喝了一口水。滾燙的茶水灌進喉嚨,他仿佛聽到喉頭“呲”的一聲響。慢慢鎮靜下來,他才回答彭玉素的問題:“茶水太燙。”

“你怎麽如此緊張!”彭玉素甚至笑了起來,她用手在周楚陽的後背上捶了兩下。

“我出去透透氣,幾分鍾就回來。”他對彭玉素說。

他拉開房門,穿過過道,“噔噔噔”走下樓梯,經過酒店大廳,飛快地跑出門去。

街道上有行人匆匆走著。臘月裏,行人手裏拎著口袋、背上背著包。那些行人,有的在置辦年貨,有的準備回到故鄉去。澄湖的大街上,那些匆匆行走著的人,各懷心事,表情不一。周楚陽站在街邊,看著鱗次櫛比的高樓,有些窗口已經開始亮起了燈光,有些窗口人影晃動。這是又一個異鄉,之前他從未來過,感覺如此陌生。他來這裏,是為了見自己的女兒。

他看見前麵的紅綠燈路口走過來兩個女孩,個頭差不多,其中一個穿著一身牛仔衣,褲子上有明顯的貓須和破洞。兩個女孩慢慢往他這邊走過來,越來越近,讓他突然感到有些麵熟。她們從他身邊經過,似乎沒有看見他,徑直往酒店的大門走去。待推開玻璃門,其中一個稍胖一些的女孩拉住另一個女孩的手腕,從門口折回來,邊走邊說:“這大叔好像在哪裏見過。”

她們站在周楚陽麵前,用一種調皮的眼神在打量他。周楚陽看了看她倆,突然記起來,這兩個女孩,一年前他在溫州見過,當時她們和蕭寒在一起,其中那個叫路人甲乙丙丁的,還自稱是蕭寒的女朋友。

“原來是你們兩個淘氣鬼。”周楚陽的臉上露出微笑。

“大表哥!”那個叫路人甲乙丙丁的女孩一拳擂在周楚陽的胸口上。

“真是你們!”周楚陽笑著拿開她的手,說,“死丫頭,出手這麽重!”

“趙小滿,真的是大表哥。”她收起拳頭,又對周楚陽說:“大表哥,你怎麽會在這裏?”

“死丫頭,你還以為這世界真的有多大!”周楚陽說。

之前趙小滿一直沒說話,隻是拿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周楚陽。待他和那個叫路人甲乙丙丁的女孩打完招呼,才開口:“你認為這世界很小嗎?如果你要找一個人,會不會很簡單?”

周楚陽的內心被這話猛地刺了一下,有一種說不出滋味的疼痛。他不知道趙小滿為什麽要對他提出這種問題,他感覺在這個世界上隻有他一個人無法回答這個問題,要是換別人,隻需說“是”和“不是”,而他自己,既“是”,也“不是”。他仍然對趙小滿報以親切的微笑,但當他剛要開口說話的時候,突然發現趙小滿凝神不語的樣子多麽像某個人,這個人是誰?他一時想不出來。

“小姑娘家,為什麽要思考如此複雜的問題?”他伸過手去,想拍拍趙小滿的肩膀,她卻順勢躲開了。

“這麽快就不調皮了嗎?”他略顯尷尬地說。

“走吧,丁丁。”趙小滿拉起那個叫路人甲乙丙丁的女孩,快步往酒店大門走去。周楚陽一個人站在街邊,腦子裏一片空白,突然記不得剛才發生了什麽——不是記不得,而是看不懂。他慢慢轉過身,兩個女孩已經拉開玻璃門,在走進去的一瞬,趙小滿還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

臘月的澄湖大街上,黃昏時分,路燈亮了起來,行人拎著口袋、背著背包,匆匆地走著。周楚陽拖著突然變得沉重的雙腿,走進酒店大門,就在他即將爬上樓梯的一瞬,他的手機短信提示音響了起來,蕭寒說:“大母羊,你在安徽見到故人了?”

“是的。”他回。

他上了二層,找到剛才的包房,慢慢推開了門。他看見趙小滿和丁丁坐在彭玉素的旁邊,三雙眼睛定定地看著他。

“你們……”他突然明白了一切。但是,即使是在上樓之前,他也萬萬沒有想到,他的女兒,在一年之前他曾見過。

“坐吧!”彭玉素向他做了一個手勢。

他點點頭,慢慢走到桌邊,在椅子上坐了下來。他的頭始終低著。

丁丁扮了一個鬼臉,問彭玉素:“彭姨,你們是朋友?”

“傻孩子,我們不是朋友,我們是親人。”彭玉素輕輕撫摩著丁丁的頭發。

“那……我們都是親人。”丁丁說著,看了一眼趙小滿,說:“滿滿,見了親人,你為什麽不高興?”

“我哪兒不高興了!”趙小滿瞅了一眼丁丁,說,“我隻是暫時沒想好,以後不能叫大表哥了,要叫他什麽。”

彭玉素苦笑了一聲,說:“別鬧了,吃飯。”

周楚陽獨自坐在一邊,他的腦子裏仿佛跑過千軍萬馬,響徹著喊殺聲、刀劍聲、馬蹄聲……無數的聲音轟隆隆而過,讓他頭痛欲裂,幾欲沒法抬頭。他臉色慘白,豆大的汗珠卻不顧一切拚命從臉頰上流到脖子上,從脖子上流到胸口。這時他聽到彭玉素叫了他一聲“楚陽”,瞬間感覺到這名字是多麽陌生——可不是嘛,這種陌生感,恰好來自彭玉素那無比生硬的語氣。重逢之後,她隻是叫他“你”,而沒有喊過他的名字。顯然,她的這一聲稱呼,是故意說給孩子們聽的,這是一種氣氛的鋪墊,同時也是在宣布一個決定。

“我沒理解錯的話,現在隻剩下我一個人沒有爸爸了。”丁丁說完這句話,看了趙小滿一眼,一下撲倒在彭玉素懷裏,大聲地說:“彭姨,是這樣嗎?”

趙小滿用手掌去推丁丁的頭,沒好聲氣地說:“哪來的委屈?你想要的話就給你,我可不要。”

“滿滿!”周楚陽站起身來。

趙小滿看著他,臉上有怒氣:“別這樣叫我!”

彭玉素也站了起來,轉頭對趙小滿說:“之前的事,不完全是他的不對,這其中有很複雜的原因,你別用這種態度對他,好嗎?”

趙小滿看著彭玉素,半晌才說:“我隻知道我姓趙,我的爸爸也姓趙。”說完,抬腿就往包房外跑。丁丁在後麵叫她:“滿滿,滿滿。”也跟著跑了出去。

周楚陽站著,愣愣地看著彭玉素。

房間裏空氣凝滯,明亮而又溫暖的吊燈,此時散發出來的光輝,像一粒粒白色的塵埃,聚攏在兩個人之間的空隙裏。

“我們之間,還有一個姓趙的男人,那是一段短暫的時光。”彭玉素說。

“沒事,我能理解。”周楚陽說,“都是當初我太混蛋,這一切都應該由我自己來承擔。”

“都過去了。”彭玉素說,“孩子暫時還不能接受,希望你能理解。”

“謝謝你。”周楚陽說完,淚水嘩嘩地流了出來。他慢慢坐下,伏在桌子上失聲痛哭。正在上菜的小姑娘問:“先生,有什麽可以幫你嗎?”

他向服務員擺了擺手,表示沒事。彭玉素走到他身旁,對他說:“你不要這樣,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的。”

“你知道我有多幸福嗎?”他慢慢抬起頭,從臉上擠出笑容,對彭玉素說,“上天有意安排,讓我在見到你之前,見到了我們的女兒。”

“我知道了。”彭玉素說,“前些日子,她對我講過。”

他無比驚愕,這是他不敢想象的。他想,難道當初趙小滿見到他的時候就知道他是誰了?這樣一來,去年在溫州發生的那些事,趙小滿的參與也摻雜了作為女兒的一份感情。沒錯,應該是這樣。他笑得更舒心了,從桌上拿了一塊紙巾,擦了擦眼淚,說:“我的滿滿多好,她那麽懂事,還很智慧。”

“是嗎?”彭玉素也笑。

“去年在溫州,發生了一件事,是滿滿幫了我。”他說的是公司聚餐的那個晚上,孫小雪設了一個局,那個在暗中配合她的男人,剛好被滿滿和丁丁發現。要不是她倆,他們說不定就不能在蛋糕店裏找到被五花大綁、絕望得奄奄一息的何清明,說不定就追不回那182萬了。

“姑娘長大了。”彭玉素說。

滿滿在丁丁的推搡下回到房間,重新坐到彭玉素身邊,見兩人都站著,便說:“別那麽幼稚了,都坐下吧。”她自己先坐下,拿起筷子吃了起來。

兩人坐下,看了看兩個姑娘,都笑了起來。趙小滿一邊吃,一邊對周楚陽說:“以後我還是叫你大表哥吧,我一時還緩不過來,盡管我用了一年多的時間。”

“行。”周楚陽笑著說,“你可以永遠這樣叫,隻要你理我。”

“那可不一定。”趙小滿說,“我習慣了沒有爸……大表哥的生活。”

“死丫頭。”彭玉素用筷子敲了一下她的手肘。丁丁也模仿彭玉素說了一聲“死丫頭”,也用筷子從彭玉素的麵前伸過去,敲了一下趙小滿的手肘。

“對了,丁丁,你不是很想有一個爸爸嗎?不行的話,你叫他爸爸好了。”趙小滿對丁丁說。

“好啊好啊,我願意。”丁丁望向周楚陽,吐了吐舌頭,大聲地叫:“爸爸。”

周楚陽臉紅得像一隻陽光下的木桶,頓了好大一會兒,才說:“還是叫大表哥吧,我也還不習慣。”

“自私、小氣、無趣。”丁丁撇了撇嘴,說,“誰稀罕,我還不要呢。”

趙小滿拿筷子往丁丁頭上敲,說:“你再說我就撕壞你的嘴。”

這是一頓愉快的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