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楚陽讓蕭寒在東莞待幾天,由蔣達蜀陪他逛逛。周楚陽說:“你別隻顧閑耍,也幫老蔣收拾收拾家當,抓緊回南廣去。”而他,獨自踏上了去安徽合肥的旅程。

下了飛機,彭玉素從上海到合肥的航班還在空中。他一個人沒事做,就獨自在機場裏轉,剛好看到到達口有一個小超市,就走了進去。果然,貨架上擺了一些南栗的產品,墨綠色的禮盒上麵,印著“彩雲之南出南栗”的字樣。

周楚陽問導購員:“這栗子口感如何?”

小姑娘把一盒南栗拿到手中,對周楚陽說:“先生可買一盒嚐嚐,這是高原上的堅果,品質不錯,這段時間賣得很好。”

他正欲掏錢買一盒,忽聽得收銀台的低音炮裏響起一首熟悉的歌來,歌詞直戳人心,差點兒將他擊倒在地。

炊煙下住著我的爹娘,

小路上行走著貨郎。

還有青梅和竹馬,

美麗的往日時光。

……

那是娟子的聲音。前幾天,這個南廣籍女歌手還親自登上永康年會的舞台,為那些離開故鄉的南廣人演唱了這首歌曲。如今,這首歌都唱到四麵八方去了,把原本隻屬於南廣人的鄉愁變成所有異鄉人的鄉愁。這個時候他想起自己的家,想起二十年來的種種際遇。對,他還想到他和彭玉素的孩子。那個姑娘,現在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即將與他見麵。

他想起母親。小時候,她下地幹活兒之前,總會把三弟周桐捆在她的背上,然後在一旁用親切的語調吟唱著那首他再熟悉不過的童謠:“月光光,照池塘;騎竹馬,過洪塘。月光光,照地堂;幺兒乖乖,睡落床……”

他想哭,淚水快要流出來了。他對女兒心懷愧疚,這麽多年了,自己從來沒有盡到過一個做父親的責任。眼看馬上就要與她見麵,卻不知道怎麽麵對。自打從傳銷窩裏出來,十幾年了,他無時無刻不想念女兒。很多時候,他會一個人猜想她的模樣,內心裏的孩子有時長得像彭玉素,有時長得像他,但不管長得像誰,他始終堅信,她一定是個聰明、可愛的孩子,一定是一個人見人愛的姑娘。

得知孩子是個姑娘,還是他離家三年後的事情。那年他從廣東回到老家,二弟周全對他說:“彭二妹回來過,她帶著一個小姑娘。”那時候,彭玉素內心的恨已經完全消耗掉了僅存的一點對他的念想,這種恨在某段時間裏曾演變成報複——發誓一輩子不見他,頻頻換手機號碼,以此扼斷他一路尋找的線索。她還化名蘇羽,讓所有與她有交際的人不至於認出她來。那些年,周楚陽給她發過上千條短信,每一條都是一封虔誠的悔過書,每一個字都在乞求她的諒解——他從不敢在短信裏提到孩子,他怕她認為自己是一個自私的男人,即便心中無比想念他的親骨肉。他在廣東開五金廠的時候,一天,騎著自行車穿過一條大街,走到中央時,看見一對穿著破爛的夫婦牽著一個小女孩過馬路。小女孩紮兩個羊角辮,穿著後背帶著小兔子圖案的鵝絨衣,足上蹬著嶄新的小皮鞋,與這對夫婦顯得格格不入。他被這種完全豁出去的愛刺得生痛,以至於自行車撞在前麵一個老太太的拐杖上也全然不知。老太太從他的車軲轆下拾起拐杖,揚到空中,看了他一眼,又慢慢放下來,輕言細語地說:“你這小夥子,騎車怎麽這樣不用心呢?”他把屁股從車坐墊上移下來,一麵小心地給老太太道歉,一麵看那對夫婦牽著孩子走遠。後來的某一天,廠子倒閉,他在離開那座城市之前,又去到那個地方。此時的他,已經接近身無分文,心裏除了惦記著那讓人感到溫馨的一幕,就隻剩下離開的念想了。他在斑馬線起始處站了一個下午,在來來往往的人群中搜索,看見太多的夫妻背著或牽著孩子路過,卻始終找不到與那一家三口有相似之處的人。的確不容易,那神態、動作以及步行的速度,與之前所見相去甚遠。他打心裏相信,如果他有一個女兒,他也會對她傾注所有的愛,不管自己有多貧窮,不管自己麵臨多大的壓力,他一定會用心地愛自己的妻兒。黃昏時分,他回到自己的住處,在收拾行李的時候,突然接到母親用村裏劉家小賣部的座機打來的電話。

“周家老大,你現在在哪兒?”

“在廣東呢。”他答。

“你還能照顧好自己吧?”

“能,我現在好著呢,廠子賣了,手裏有錢。”

“好端端的,為什麽就賣了呢?”

“生意太麻煩,不想幹了,明天我要去浙江幹一份新的工作,工資老高了。”

“你自己高興就行,我也管不了你。過年要是不加班,就回來吧。”

掛了電話,他坐在床沿上哭了一陣,哭完了,又繼續收拾行李。

那年,周楚陽沒有回家過年,而是給溫州一個印刷廠的老板看廠,每天和一個年紀差不多六十歲的老保安一起吃泡麵。他把身上僅有的兩千元錢全部寄回去給母親,還在電話裏對母親說:“公司領導帶我們去海南三亞過年,今年就不回家了。”

彭玉素下飛機走出機場大廳時,給周楚陽打電話,告訴他她已經到了。周楚陽還沉浸在對往事的回味中,接了她的電話,忙走出大門,去到達口外麵找她。彭玉素穿一件淺藍色的風衣,戴著墨鏡,站在離吸煙處不遠的攔車道,見周楚陽慌慌張張地出來,對他“喂”了一聲。

算起來也就十幾日不見,但周楚陽對彭玉素此時的樣子似乎已經陌生了不少:她把頭發在脖頸處紮一個結,讓肩膀以下如瀑的發絲稍稍歸攏;她的手上戴著黑色的皮手套,套口與袖口相接的地方,是一溜白色的襯衣小袖,看上去像極了一個女魔術師。是的,她的樣子很有一種成熟女人的潮味,那麽時尚,那麽高貴,那麽優雅,與在南廣的那些日子相比,多了幾分從容。這是一副談判歸來的模樣,眉宇間的自信、威儀和莊重自由呈現,讓周楚陽不禁為之一震。

“你在想什麽呢?”彭玉素對正在朝她走過來的周楚陽一問。

“我想到一隻貓。”他剛把這句話說出口,就想立即收回來。可是說出去的話又怎麽能收回來?隻得遵從自己瞬間的感覺,他繼續說:“我剛接到你的電話的時候,看見有人在安檢處把一隻貓放在地上。”他沒有說謊,他的確看見一隻貓,隻不過,那個即將過安檢的女人並沒有將那隻貓放在地上,而是戀戀不舍地將它遞到一個送她離開的男人的手裏。

“你是說,她想把那隻貓帶上飛機去,被安檢的人擋住了?”彭玉素摘下鼻梁上的墨鏡。

“我想不是這樣的。”他說,“或許,那隻是一隻前來送行的貓。”

“你怎麽能這樣想?”彭玉素忽又把墨鏡戴上。

“走吧。”周楚陽說。

上了合肥至澄湖的高鐵,走進車廂,才發現兩個人的座位並未挨著。買的是商務座,號連在一起,兩個座位之間卻隔著一條過道。車廂裏總共五個座位,周楚陽和彭玉素的座位在中間一排。他們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的時候,彭玉素轉過頭來,對他輕輕一笑,表示他們實際上還挨在一起。他也還她一個笑臉,同時點了點頭,表示無比地認同。火車開動以後,他把座位的前置腳踏搖了出來,剛要把雙腳伸上去,做一個躺狀,卻看見彭玉素直挺挺地坐在座位上,就又搖回去,也把身子直起來,卻感覺到渾身很不自在。

得找一句話說說,他在心裏想,說什麽呢?估計是要說的太多,記憶突然死機式清零,心裏自然就開始發慌了。搜尋了很久,老是感覺重啟無望,他便脫口而出:“那隻貓真漂亮!”

彭玉素不解地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問:“你喜歡起小動物來了?”

“不是。”他說,“我在一隻貓的身上看到了遙遠。”

“沒聽懂。”彭玉素道。

他嘿嘿一笑,說:“我隻是看到了一隻送行的貓。”

彭玉素沒再說話。過了一會兒,周楚陽看見彭玉素的眼睛微微閉了起來,感覺似是睡著了。他把頭扭正,讓眼睛正視前方,看見的是一個黑色的真皮靠椅,靠椅上坐著的那人,從露出來的衣服顏色上看,應該是一個女人。前麵的女人似乎也睡著了,甚至還發出輕微的鼾聲。這時,他又想起那隻貓。他想到貓的時候,就想起二十年前。羅卓小學的那間簡陋的宿舍,他每次去的時候,都會撞見一隻貓伏在彭玉素的門邊,像一個小小的衛士,忠誠地守衛著一個新來的年輕女教師。前麵座位上坐著的那個女人,身子似乎動彈了一下,發出了一聲打嗬欠的聲音。那聲音是沒有字眼的,代表的僅僅是疲憊,卻讓他感覺到似乎從哪裏聽到過。真是奇怪!這些年來,他很少和某個女人近距離接觸,除了偶爾和王白璐有一些動作上的玩笑,其他的女人,還有誰會讓他保持著對記憶中某種聲音的敏感呢?他的右手邊,彭玉素還是閉著雙眼,好像對他此刻的心理活動一無所知。在他也想把眼睛閉上養養神的時候,他聽見前麵的女人在接一通電話。不錯,女人操的是一口溫州話。

孫小雪!

這名字從他腦海裏晃過的時候,他想給自己一巴掌。孫小雪是誰?就是那個騙了他十八萬元的漂亮女人,她有一身張狂的曲線,之前曾是他印刷廠裏的職工,頗具設計天賦。孫小雪的婆婆,是他溫州家裏的保姆,溫柔、賢惠、風韻猶存,老了老了,和自己的兒媳一起設計了一個周密的陷阱,讓周楚陽猝不及防,一頭栽了進去。

不可能是她。他在心裏對自己說。

前麵的女人說了幾句話後,就掛了電話,座位恢複平靜。周楚陽剛想把頭從側麵伸過去看看她,坐在右麵座椅上的彭玉素說了一句話:“你後來還見到過貓嗎?”

他趕緊把頭縮回去,又慢慢把臉轉向彭玉素,說:“沒有,今天在機場,是二十年來的第一次。”

彭玉素又閉上眼睛,不說話。

到澄湖站,周楚陽和彭玉素幾乎同時從座位上站起身來,幾乎同一時間去拿擺在座位旁邊的箱子。兩人邁出步子的一瞬間,周楚陽看見前麵的女人迅速拎起背包,挎在肩上,頭也不回地走了。待他們從車廂裏出來,周楚陽從擁擠的人流裏再次搜尋的時候,再也找不到那個匆忙離開的影子了。

“你認識她?”彭玉素在身邊發出的聲音是何等微小,但周楚陽還是聽到了。

“誰?”周楚陽不敢確認彭玉素說的是不是他前麵座位上的那個女人。

“車上。”彭玉素隻是提示。

“哦。”周楚陽結巴了一下,說,“我一聽別人說溫州話,就想認真地看看她。”

彭玉素停下腳步,望著他,半晌,說:“你在那裏生活了這麽多年,有很深的感情了,非常理解。”

周楚陽朝他笑,說:“你呢?會不會也和我一樣?”

彭玉素沒有及時回答他的問題。她推著箱子往前走了幾步,才扭頭看他,說:“這些年,會不會有另一個人讓你無法忘卻?”

他說:“這是壓根兒就不會有的事。”

彭玉素戴上墨鏡,快步往前走了幾步,才停下來,說:“我倒希望是這樣,比如王白璐,她完全值得你去擁有。”

“不是這回事。”他幾乎是以一種搶白的語氣在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