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婧上午陪羅玉蘭掛完水,又吃了頓年夜飯的剩菜,下午直接開車到了顧琦家。許婧沒想到顧琦一直都是住在老家的,城裏和老家房價相差很大,他們這種已經成家還有了孩子的高級打工人,租房成本是非常可怕的,還不如跨城通勤,高速和城際高鐵都很方便。
顧琦家是新小區,沿江大平層,她們這個小城市最好的樓盤之一。
許婧知道這個樓盤,有一整條環繞戶型的玻璃大陽台和落地推拉窗,風景非常好。
然後進入顧琦家,許婧發現她把整條十一米長的陽台封起來了。
可以看出是後封的,沒有動基本結構,非常雜亂無章地用鋼管和木板把陽台像寵物的籠子一樣框了起來,然後在中間填塞柔軟的泡沫和海綿墊,玻璃推拉門上也鋪了防撞海綿。
這種戶型的特色就是大陽台,大陽台的采光非常好,在房間規劃設計時就會圍繞大陽台來考慮每個房間的采光。現在大陽台被封住了,顧琦家采光幾乎等於沒有,大白天也全屋開著燈。
這是一個沒法招待客人的家,任何人進來第一眼就會發現有問題。
但是顧琦還是請許婧來了。
“你媽媽怎麽樣?”許婧先問。
顧琦請她坐沙發上了,給她倒了茶,“骨裂了,醫生說最好住院觀察。你吃東西嗎?”
許婧搖搖頭,顧琦就在她身邊坐下來。
她們好像達成了默契,今天什麽客套都不用了,沉默地對坐著,顧琦好像在思索什麽,許婧就等她想明白,等她願意開口。
顧琦沉默了很久,許婧想她可能是不知道怎麽開口。
“英英她,”顧琦的聲音有點啞,但是很平靜,完全接受了現實的樣子,“不到兩歲就確診了自閉症。我們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婚檢產檢我都做了,所有指標都沒問題,但她就是生病了。”
許婧看著顧琦,顧琦低著頭,手裏抱著茶杯。
“我一開始完全不知道這是個什麽病,自閉症,這不是我們小時候用來罵人的嗎?我老公,他是高知,他知道這個病,跟我說這種病發病率不低,隻是我們國內的社會關注很少,國外已經有比較成熟的治療體係。
“我當時就想既然你這麽說,那這個應該是可以治好的病。我當時已經賺了不少錢,我們夫妻一起,我們家算是高收入家庭了,生個病而已,我們花錢找最好的醫生,一定可以治好。
“然後就是不停地求醫,一次次檢查,一次次麵診,醫生也說我們發現及時幹預及時,是很不容易的。我們不光看醫生,還認識了很多相同情況的家庭,我才知道國內自閉症兒童家庭其實非常多,每個城市都有,還有各種互助會,可以在某些家長有困難時幫忙帶孩子什麽的,平時也會一起分享心得,有適合的康複訓練也會一起參加。
“英英小時候有攻擊行為,他們也叫侵犯行為,會破壞家具和攻擊人,我們都不知道那麽小的孩子從哪裏來的那麽大力氣,你鬆開手一兩秒,她就能把鋼化玻璃敲裂,砰的一聲,我當時心髒都要嚇出來了。也幸好是鋼化玻璃,沒有碎屑掉下來,英英沒有受傷。後來我們就把家裏弄成這個樣子,英英的房間,就是那間關著門的,所有東西都包了墊子,牆上還貼了那種吸音海綿,她有時候也會喊叫。”
許婧忽然想起來有次給顧琦打電話,她那邊安靜得像真空一樣。
“我們幹預治療一年之後英英就有進步了,起碼不會打人扔東西了。那段時間我態度非常積極,我們發現早幹預早,不缺錢,我再積極配合,英英說不定幼兒園前就能像普通小孩兒一樣了。我很積極地帶英英參加治療,接觸自然接觸社會,所有其他家長推薦的活動我和我老公都會帶英英去,就像那種遊戲裏的每日任務一樣,我們滿懷信心,每天都完成一點,每天都盼著第二天英英能更好一點。”
顧琦說到這段的時候嘴角自然浮現出笑意,但是笑容很快變得苦澀。
“但是事情不是這樣的,你能明白嗎,這是病,但是和吃了藥聽了醫囑就會好的病不一樣,不是我們家長努力,孩子就會變得更好的。
“英英的侵犯行為停止後有很長一段時間她沒有任何變化,是的,她不再攻擊其他人和東西了,但是她也不對其他任何刺激有反應了。開始我們覺得這是一個過程,隻要我們多做幹預,多花時間陪她治療,她會變的。但是沒有,她不再有別的變化了。
“其他家長說這種情況很正常,孩子還小,越小的孩子情況越不穩定,家長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好轉,隻能日複一日做最大的努力,哪怕根本不知道什麽時候能看到成效。
“互助會裏很多家長都經曆過這種情況,有安慰我們的,還有已經不在意的。那些不在意的家長我以前完全理解不了,他們的那種態度跟我們完全不一樣,從語氣和神態就看得出來,我當時是完全沒法接受這種態度的,你知道嗎,我覺得他們眼裏孩子不是孩子,而是寵物,他們就是每天帶寵物到公園裏散步的那種主人,來就來了,到點回去,一點也不關心寵物在公園裏經曆了什麽。我後來才懂他們這種態度也是沒有辦法了,認命了,他們也在苦苦堅持,隻是麻木了。
“我和我老公都受不了這種心態上的轉變,加上他升職之後工作壓力越來越大,他也崩潰了好多次,好幾次我半夜睡不著,他也睡不著,我們夫妻兩個就坐在這個籠子一樣的大陽台上對著喝酒,不能抽煙,不能讓孩子聞到煙味。後來我真的受不了這樣,我跟他說這樣不行,這樣我們兩個都會撐不下去的,我們起碼要留一個人支撐這個家庭吧?我就跟他說我辭職,我來負責英英,你去掙錢,你把你的擔子給我,你不能崩潰。
“你是不是很奇怪我跟你一樣大的年紀,怎麽看起來好像工作了很久一樣?我其實高考沒考好,隻上了一個大專,那個學校就是騙錢的野雞學校,學費特別貴,我受不了就退學打工去了,我當時做廣告美工,真的是運氣特別好,跟對了老板,趕上風口轉做新媒體。我說要辭職我老板都不能幹,但是我家裏情況實在是沒辦法,他也知道英英的事,他看我當時那個樣子,也隻能讓我走。我當時手上還有好幾個項目是我從頭帶起來的,交接不了,隻能等項目結束,但是其他項目能交出去的我都交出去了,手頭上空餘的時間也變多了,我跟老板打了報告,除非必須我還是盡量花時間陪英英,公司能不去就不去了。
“那段時間英英還是沒變化,但是我變了,我相信我做的事情對這個家是有好處的,所以心態也放寬了。我還是照常帶著英英多去接觸大自然,還有人多的地方,熟悉社會。就是那次我走進星匯,看到你們的演出。我本來隻是在台下站一站,看一兩眼,然後我發現英英有反應了,她在跟著你們的音樂,一下一下捏我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