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日拿走林清漓的手機被他揭穿之後,程蕪已經有兩天沒見過他了,傭人將吃食給她送上來,也是送完就走,根本不敢同她交流,生怕言語中泄露了什麽信息被林清漓責罰。

“等等!”又一次,程蕪在傭人離開之前叫住了她,“能不能轉告林清漓,就說我要見他。”

傭人為難地看著她,主家吩咐過,屋裏的女人不能得罪,但這種傳話的工作她要是做了,這份工作也許就保不住了。

程蕪讀出她眼中的未盡之語,頓時泄了氣,“算了,你走吧。”

畢竟她的本意也不是要為難人,讓傭人幫她傳話隻是說辭,目的是讓監控之後的人知道她要見他。

果然,在她提出要求的當晚,林清漓就出現在了房間裏。

“聽說你要見我?”

林清漓還是一身白色西裝,袖口點綴著一對寶石袖扣,單從衣身上,程蕪幾乎看不出這一身與以往其他套裝有任何區別。

“你還沒告訴我你帶我來這裏的目的呢?”手上的鎖鏈經她一晃,發出嘩啦嘩啦的響聲。

“我以為你清楚。”林清漓挑眉,燈光在他眼下投下一道暗影,整個人陰魅又惑人。

“我原本以為我清楚——”程蕪直視他的雙眼,“但現在,我發現我看不明白了。”

她以為,兩人應該心照不宣地結束這段關係,但林清漓的所作所為,卻無一不在加深兩人之間的羈絆。

她索性開誠布公道,“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到底想要什麽?”

他想要什麽?林清漓問自己。

睫羽下的黑瞳顫了顫,倒映出一個清晰的女影,下一秒,伴隨著清脆的鎖鏈聲,幹淨整潔的白色西裝被更大的陰影覆蓋。

程蕪在他身前蹲下,戴著鎖鏈的手試探著去抓他的手,“如果你想要的是我,為什麽不問問我呢?”

“也許我喜歡的就是你呢?”

也許我喜歡的就是你呢?

林清漓瞳孔緊縮,視線逐漸聚焦在她臉上。

會嗎?

真的會有人喜歡我嗎?

“並不是所有你在乎的東西都會失去,也並不是所有你在意的人都會離你而去。”

“得失是一門學問,我們要學著接受它。”

如果說,林清漓矜貴清雋,已經享了常人所不能享之富貴,那他此刻所表露出來的就是常人所不能企及的孤獨。

任何人都可以無數次觸及一個人的靈魂,但真正能讓人靈魂解脫的卻隻有那個人本身。

如果可以,程蕪希望他靈魂解脫。

“林嶠鬆那天給你講的故事其實隻有一半。”許是程蕪眼中的疼惜與認真觸動了林清漓,他毫無預兆地開口,飄忽的語氣讓程蕪的心都忍不住一顫,她知道,這一定是一個讓人絕望的故事。

“我很早就知道我媽的存在,她很漂亮,很招人喜歡,但她唯獨不愛林嶠鬆,她可以與很多人逢場作戲,卻不願意給他一個笑臉,我有時候覺得她對我們父子真的很殘忍,殘忍到他那樣可惡的一個人都變得有些可憐了。”

說這些的時候,他眼裏渙散無光,上眼瞼輕輕耷垂著,身體的溫度遠低於常人,程蕪能感受到他身上散發出來的一種名為絕望的情緒。

“但很快,我媽就病了,癱瘓在床,行動不便,她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樣當著我們的麵給我們難堪,因為她連神誌都有些模糊,認不清人了……她會變成這樣,最開心的就是林嶠鬆,他從一開始就期盼著這個結果,甚至這件事幹脆就是他的手筆……”

程蕪將他的手緊緊握住,試圖通過手心將身體的溫度傳遞給他。

“我其實清楚地知道這一切,我還知道,他禽獸到連瘋子都不放過。”

他的眼神很空,裏麵什麽都沒有,程蕪甚至不知道坐在這的是一個人還是一具軀殼,她隻能一眨不眨地看著他,企圖讓他明白,他不是一個人。

“他就是個瘋子,他天生就有病,不隻是他,我也有病。”林清漓眼瞼下垂,黑色的瞳孔中注入一絲光亮,裏麵倒映著程蕪的身影,“所以你永遠也躲不開我,我們注定不死不休。”

男人一臉平淡地說著狠厲的話,仿佛能夠平靜地撕下她一塊肉來,程蕪卻從中感受到他的脆弱,她沒有理會他狀似賭氣的話,而是道,“跟我說說你媽吧?”

那個早早離去,在林清漓心裏留下不可磨滅痕跡的女人。

林清漓一怔,那個女人的故事,還真是很久遠了,

本該早已褪色的記憶如今想起來依然清晰,仿佛從未遠去。

“她是一個很溫柔的女人,一舉一動皆是儀態風情,輕易就能獲得很多人的喜愛,她也樂於展現自己的魅力,很多男人,包括林嶠鬆,都很喜歡她。”

“我能理解她為什麽受人喜愛,但我不能理解,她為什麽偏偏對我無情。”

讓人耿耿於懷的,是你明明溫柔,卻為何從來吝於向我展現?

“她是一個母親,但她的溫柔從來不會給予她的兒子,發病的時候,她連人都認不清,卻還記得要打我,一旦清醒了,就會變著法地支使我,我喜歡的球會被她惡意踢走,屬於我的玩具永遠待不過第二天……有的時候我真我寧願我隻是一個陌生人,這樣不至於連她一個笑容都得不到。”

記憶的閥門打開了一道口子,許多藏在心裏的話便泄洪一般一股腦兜了出來。

“我不止一次希望她幹脆就這樣死掉,可當她真的死了,卻變成了一根荊棘,堅固地紮在那,拔不掉也永遠無法磨滅。”

18歲,正是花一樣的年紀,可他的一輩子,卻好像永遠停在了那年的夏天。

她走了,也帶走了本該屬於他的人生。

林嶠鬆說得沒錯,無論是他還是有著他一身血脈的林清漓,都該死。

他眼裏流露出悲傷,嘴角卻露出一抹得意的笑,“他怨憎著與她有關的一切,尤其是她十月懷胎生下的我,她說沒有我,她不會死,不會決絕到丟下所有,義無反顧地奔向另一個世界。”

“可最應該怪罪的難道不是他自己嗎?他才是一切罪惡的源頭,是他囚困了我媽,讓她連死都無法解脫。”

“他自己心裏也明白的,所以這些年,他雖然恨我,卻更恨他自己。”

林清漓問她,“你說,該怪我嗎?”

程蕪回答不上來,若說不怪,逝去的卻是一條生命,可若說怪,又該怪誰?

一條生命的逝去,到頭來竟找不到可以怪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