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四章 一跪
到處都是烈火,正熊熊燃燒。
不知為什麽,元帥眼中的火光漸漸變得暗淡了,暗淡的隻是光芒,但色彩卻更加豔麗起來,這是一種很古怪的感覺,眼睜睜地‘看’著,無盡的大火一點一點蛻變,最終竟變成了淋漓血紅;還有耳中,燃燒、號角、呼喊、慘叫等等所有這些嘈雜響動,慢慢相溶彼此包裹,不知不覺裏,它們融匯成了另外一種聲音:嘩嘩的脆響,仿佛正置身納木錯聖湖水畔在傾聽的浪花湧動。
是幻覺吧,元帥並沒糊塗,他甩不脫眼睛的幻視、耳朵的幻聽,但心中還是清明的,甚至他還有一個解釋和一重疑惑……
對自己會產生幻覺的解釋:
進入封邑的隊伍都在求救,他們是誰?是我麾下的兒郎,奉我號令、浴血苦戰、雖死卻無憾,卻全都被我帶上了死路。
他們是什麽?是來自高原之國、攻襲南理的所有軍隊的主力!他們完了,什麽都完了,這不是戰爭輸贏的問題,而是全軍覆滅。
足足幾十萬人,這樣規模的一支大軍盡毀於自己手中,就算我活著還有什麽用?回國後會被治罪、龐大的家族就此隕落、兒女子孫盡為吐蕃罪人之後代代蒙羞。這些還遠遠不算,入侵南理戰爭背後還牽扯著吐蕃的安定,如今非但沒能平複內憂,反倒還添出了外患——高原本就比著大燕、回鶻人口少,一下子數十萬的大軍葬送在南理,這絕不是吐蕃能夠承受得起的損失!
隨著這支雄兵毀滅而引發的後果,從自己到家族再到國家,無論哪一樣都不是我能夠承擔的,所以眼中會迸現汙濁的鮮血顏色,所以耳中會響起聖潔的水浪聲音,天堂與地獄同時在向我招手,唯獨人間再沒有了我的位置了。
至於心底的那重疑惑:這麽大的火,怎麽還能逃、而且逃了這麽久,為何我還沒被燒死?
能逃這麽久,得益於巴拓和隊伍中的縛日羅,越是危殆時刻,就越突顯精兵的能力,到處都是熊熊烈焰,烤焦胡須頭發的同時也勾起心火,讓人心煩意亂暴躁不已,唯獨縛日羅依舊還能保持冷靜,對周圍的環境作出準確判斷。雖然同樣都是火,但若仔細觀察,還是能夠發覺其間的差別——有的方向上火焰顏色略帶幽藍,這表示火焰有著藥物的支持,絕對不能碰不能突,一旦被沾染在身就無法熄滅了;有的地方火焰左右搖曳地幅度較大,這說明它周圍可供燃燒的東西不多,看上去飽滿實際卻有空隙可供逃生…就這樣仔細分辨、一次次的選擇、不停地冒險前進。鎮靜的心思和敏銳的觀察,帶著元帥越走越遠,也讓火窟中的生機變得越來越明顯。
‘還沒死’是一個事實,也是個希望:若我能逃生,其他人也能逃出來吧?損失難免,但也未必就如想象的那麽可怕。念及此元帥漸漸振作了些。
見到元帥眼中又有了生氣,巴拓大喜,元帥既是家族長輩、是部隊首領也是所有人的主心骨,他的恢複會讓大家心中踏實下來,由此隊伍的行動也更加迅速了,巴拓與縛日羅更抖擻精神,按照之前摸索的規律,加快腳步帶著大家逃離火場。
可是又再三拐兩繞、咬牙衝過一道火牆阻隔之後,巴拓忽然愣住了,臉色於瞬間裏變得晦澀、目光裏再沒了一絲光彩——沒路了。
真正沒有路了,四周裏的火焰都透出詭異幽藍,火勢的變化也異常規律:差不多每個呼吸功夫,火焰就會拔高一截、同時向前蔓延一段距離!
是蔓延,不是跳動,後麵的舊焰不滅,前麵又添出新火,四麵八方煌煌霍霍,眾多番子眼前的情形仿佛立足於孤島、四周徹底被海水包圍,正在漲潮的、即將湮滅孤島的…火海!
再沒有可供突破的空隙,來路也被新焰完全阻隔。此地已死。
巴拓木立,口中喃喃、重複著:不可能,不可能的……大火燒起後他們這一路逃亡,此刻再做回想,簡直像極了一場‘誘敵’。”
山腰平台,萬眾致謝、致敬,認認真真地對兩位奇士叩頭,隨即就聽見‘咕咚’一聲,瞎子聽明白了怎麽回事,翻著白眼就嚇昏過去了,幸虧他距離山崖邊緣還有段距離,要不掉下去摔死就太冤了。
……
從燕子坪到青陽城,宋陽率兵一去、一回,隨他一起行動的各部都傷亡不小,其中以鎮西王派駐在封邑的士兵損失最慘,兩千多精兵此刻還跟在宋陽身邊的隻剩寥寥百餘人。
山溪蠻和石頭佬隻剩下半數,就連最最精銳的蟬夜叉,現在還能再戰的主力也還不到四千人。
倒是劉二的猛禽軍團損失不大,剩回來了七成,這些怪物刀槍不入,占了大便宜。
不去算他們得到的勝果,隻說損失,青陽一戰打下來的真正傷到了封邑的元氣。可宋陽還不打算住手,一把大火燒掉了敵人的主力,正是反攻的大好時機,前麵打生打死一直在被動地‘拆解敵人招數’,如今終於到了主動打人的時候,他又怎麽舍得不去?
山溪蠻也是差不多的想法,不少族人葬送在番兵手中,大蠻才不去想前因後果,他們就認準了番子是可惡仇敵,痛快無比地要和宋陽繼續打下去。
其他武裝更沒的說,大家坐下來商議一陣,很快確定再向山溪蠻借兵兩千、蟬夜叉也動兵兩千五百,加上石頭佬、回鶻衛和山溪秀,湊成一支六千人的強力隊伍。剩下的山溪蠻和蟬夜叉,或返回山中或待大火停歇後入駐封邑,算是保留下來的本錢,留在家裏以防還有其他事情。
至於從青陽城撤下來的南理部隊,歸劉太守指揮,宋陽沒去過問,不過他們都是南理戰士,收服失地是分內之事,自然不會退縮。
跟著隊伍在山中修整了兩天,恢複體力和精神,同時對戰中缺失的編製重新進行分排,這期間侏儒老道找到宋陽,斯斯艾艾半天才說道:“你…你那個禮數我受不起…還、還給你吧。”
老道被常春侯給跪了,心裏怎麽想怎麽不踏實。
宋陽趕緊伸手扶住他,阻止他跪回來,實話實說:“我是真心致謝,不過說到‘謝’,我琢磨著幫你找幾個漂亮小道鬟、或者將來給你們哥倆建幾座生祠供天下拜奉尊敬更實在,至於那一跪,”宋陽笑了:“當時看你心裏鬱鬱,我跪一下能讓鬱悶稍減,就值了。”
論年紀,火真人是長輩;論功勞,侏儒和瞎子簡直幫了他天大的忙。前日裏宋陽那一跪心裏毫無負擔,不過跪倒叩拜並非是他的‘謝’,更重要的是為了開解下火真人的鬱鬱。
火真人也不知道說點啥,就嘿嘿地笑……
兩天之後隊伍修整完畢,燕子坪的烈火燒得正旺,毫無停歇跡象,宋陽卻不再等待,率領戰士走出大山,與早就等待他歸來的公主、郡主匯合。
兩位紅波府的女兒並非孤家寡人,她倆自平郡來,身後帶著朝廷派了的四萬多援兵。
雄兵匯合一處,剛剛取得一場決定性的勝利後,士氣衝天旺盛,分出五千人駐守封邑周圍,以防大火中還有漏之魚,其餘人馬隨著宋陽一起浩**直直殺向青陽,宋陽還不忘囑咐各部將領:“打青陽的時候記得那根檑木,一定找回來,別讓番子帶著跑了,以後咱用得上。”
之前宋陽繳獲的神木,因為太過笨重在突圍的時候被他暫時丟棄城中,現在他還想著再搶回來…常春侯宋陽,那可是個貪心沒夠的狠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