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拒絕了這錢。

我再次遞了過去,他覺得很拮據,都不舍得收村民的錢。

“這個錢,你可以修繕一下寺廟了,或者你去行善吧。”

“好吧,謝謝施主,這錢啊,老衲就替施主,布施出去吧。”

晚上的齋飯很簡單,一些青菜葉子,配著一碗能照出影子的白粥。

我倆端著碗,就在後麵的桌上,對麵而坐。

“我有一事不解,想請大師解惑。”

“施主請講。”

似乎熟悉了一些後,我倆的狀態,又恢複了互相尊敬的狀態。

“大師是出家人,出家人慈悲為懷,出家人講究戒律,您為何讓那婦女給孩子吃肉呢?”

“他和施主一樣,非我佛門中人,可不遵守我們的戒律,那小兒情況不同,回頭老衲帶你去看看,施主就會明白的。”

“好。”

說實話我有些後悔,因為這個人就在我麵前,我宰了他就可以回去交差,跟媳婦團聚了。

但心中的一絲良知,所見所謂,又讓我極其的矛盾。

若他是一個沽名釣譽之人,我大可以為民除害,下手絕不會猶豫。

但偏偏又是個高人。

我忽然意識到,這一關雖然給我恢複了武力,也偷偷加持了何媚兒的內丹,但這完全用不上。

這考驗的是心境啊。

殺他我必然耿耿於懷,甚至前路無往,但不殺他我又無法走出困局,這便是一個躲不開的劫難啊。

我試圖跟著他,證明他是個該殺之人,給自己尋找一個台階,自欺欺人的台階。

收拾完畢,已經天黑了。

老和尚點了油燈,蠟燭,套上了燈罩。

並且用一塊紅布,蓋上了佛像真身。

“大師,您這是?”

“外麵有些無家可歸的野鬼,無處安身,所以晚上的時候,這裏便是他們的家。”

“與鬼同住?”

“它們住在這裏,我住在後麵,我們都很默契,天黑了,我點了燈,它們就會來,早上燈熄滅了,它們就會自己離開,不打擾白天來的信徒。”

這這這……

誰能想到,佛門聖地,竟然晚上有鬼留宿。

我很佩服他的這份胸襟,給人方便,給幾方便,眾生平等,一視同仁。

“施主,我觀你氣色沉重,黑氣環繞,你可願意住在這裏?”

“何意?”

“其實,你早就死了,不對嗎?”

我呆了呆,我早就死了。

“怎麽可能!”

大師歎了口氣,拿出了一個本子。

“這上麵有著清楚的記載,哪有什麽後來的少年,美麗的仙子,隻是你後來的臆想,你早已死在了多年前,那個大雪紛飛的清晨,死在你母親的身旁。”

我的胸口一陣翻騰,熱血上湧,一口老血不受控製的吐了出來,成了一灘血霧。

“你是何人。”

“你身上可丟了東西。”

我連忙翻找,最終驚恐的看著他。

酆都大帝口諭!

他是!

“你說我死了,那我現在是什麽?”

“是執念,你死前咽不下這口氣,化作了執念,而那些女人們,也都是和你一樣的執念,你們同命相連,所以聚在了一起。”

“可笑!你為何胡言亂語,怕我殺了你嗎?”

他歎了口氣,身影一換,變成了一個高大的背影。

他大手一揮,空中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動態記憶碎片。

“幽蘭,林小仙死於千年前,紫衣死於五百年前,女魃死的早一些,媚兒她死的更早,張天青還活著,而你隻是他的一個傀儡,之所以還能存在,是他一直在維持你,不信你問他。”

我盤漆而坐,腦海中的第三隻元嬰歎了口氣,竟然占據了我的意識。

“你縱然殺得了我的替身,但永遠殺不死我,我們的故事,依然還在繼續。”

“是啊,還在繼續,但,他的生命,到此為止吧。”

“我想不明白,你為什麽突然改變主意,就出來要殺了他。”

“因為一些不抗力因素,這個故事不得不結束了。”

“所以選擇死亡。”

酆都大帝揚起了頭,雙手負背,他的眼神與月光對視。

生命,是如此的美好。

又是如此的渺小。

“寒江雪呢,她存在嗎?”

“隻有她是真實存在的,隻不過,這裏的時間和外麵的不一樣,如今她已是宗門的掌門,將近古稀,已經糊塗了,她時日無多,她倒是終生未嫁,成為了茅山有史以來,最厲害的存在。”

“她是你唯一的失算嗎?”

“是的,她倒是還記得這小子,時常對兒子提起父親當年,入了地府沒再回來的事情。”

酆都大帝無奈的感慨。

“那他,便不是死亡。”張天青回應道。

“何解?”

張天青說:“真正的死亡,是這個世界,最後一個記得你的人,把你遺忘,那才是真正的死亡啊。”

“也對,這個小子之所以還活了這麽久,就是寒江雪還沒有徹底忘記他。”

“你出現了,寒江雪,不在了嗎?”

“是的,就在剛剛,她不在了,壽元一百六十六,壽終正寢,魂魄歸於地府道門,修得圓滿,來世將隨了她的心意,羨慕那個在他心中獨一無二的林小仙,所以願意去一處叫做南山的地方,做一名狐妖,取名驪姬,等待一個還沒有得到的答案。”

“那是一個新的故事嗎?”

“是,也不是,天之道,損有餘而力不足,看天意吧,若是他們有緣,自會相見,若是無緣,那便是再次錯過吧。”

兩個人並肩而立,遙望著天空中的月亮。

“你看,月亮變成紅色了,你該走了,他也該上路了。”

張天青歎了口氣,說了聲告辭,便化作一縷青煙消失了。

而我拿回了身體的控製權。

我看著那輪紅月。

我知道,我已經死了。

這世界上最後一個記得我的人,不在了。

“你還有什麽想做的嗎?”

“我想見見她們。”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命運,不可打擾了,遠遠的看吧,就一眼。”

酆都大帝大手一揮,我便看到了眾女。

她們已經分開了,回到了各自的地方。

往事一幕幕,浮上心頭,年幼時,林小仙與我的種種相識,和紫衣的相愛相殺,再到幽蘭的相敬如賓,然後是寒江雪的霸道占有,再到女魃與何媚兒。

如夢。

一生如夢。

人和人不一樣,有的人生下來,就是喊著金湯匙,有的人一生都在努力去追趕一口飯。

其實,到了生命的最後,都是一場空。

我們帶不走什麽。

“走好。”

我說了聲謝謝,身體開始消散,化為點點熒光。

腦海中出現了年幼時,那個大雪紛飛的清晨,一個女人抱著一個男孩子,倒在了白雪皚皚的路邊,路人走過搖頭歎息,罵這世道不古。

大雪越積越厚,逐漸掩埋了少年緊攥著的拳頭和臉上的不甘淚痕。

他死了,死在了這一年的大雪中,凍死在了母親溫暖的懷抱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