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六十七章 遺言(二更)加入書簽

瀅娘已經感覺到了口中的腥甜,想抬手卻有些無力,隻能看著明思露出一個微笑,“囡囡莫怕,乳娘,沒事……”

“小姐,瀅媽媽——”就在此刻,頭頂傳來的藍星帶哭腔的高呼聲。

明思翻身爬起,嘶聲大喊,“我們在這兒,”回首又看,隻見瀅娘半閉了眼,胸膛起伏已有些不均勻。

轉過身,她怔忪的望著,不敢走近,眼淚卻已經成串落下。

遠處的一棵樹上,一片黑色的衣襟在風過時,從繁茂的枝葉中現了出來。

這一夜的鳴柳院燈火通明,卻是一片寂靜。

隨著第三個大夫的搖首離去,氣氛壓抑而凝重。

東廂房中,一片垂淚。

快拂曉時,瀅娘悠悠醒轉,素來蒼白的麵容上此時卻帶著些許紅暈。

費力而平靜的露出一個淺淺微笑,“讓我同囡囡,單獨說說……話。”

四夫人微微一怔,揩了揩淚,隨即將明思帶到床前,同幾個丫鬟退了出去。

瀅娘笑容亮了一些,吃力的伸出手,明思忙伸手握住,眼淚大顆落下。

“囡囡,不哭——”瀅娘道。

明思緊緊的咬住唇,不讓自己哭出聲音。

隻見瀅娘緊了緊她的手,“囡囡,乳娘累了……乳娘不能陪囡囡了……”

“乳娘不要走,乳娘,囡囡不讓你走。”明思哽咽不成聲,心裏刀割般的難受,懊悔、迷茫、怨憤……萬般感受匯集心頭,卻一樣都說不出來。隻能迭聲無力哀求。

瀅娘笑了,眸光溫暖之極,“囡囡……記得乳娘今日講的故事,”她的麵頰又紅潤了一些,好似多了些力氣。“乳娘不能看著囡囡長大了,囡囡一定記住乳娘的話,世上男子萬萬千。薄情負幸者千千萬!生為女兒身本為下等,而世上男子的眼高心大者眾。女子皆是以夫為天,可男子眼裏有河山溝壑。胸中有大謀大業。身畔還有妻妾成群——你娘是個有福的,可這世上能像你娘這樣有福的,萬中難其一……”

她猛烈的咳嗽起來,胸腔急速的起伏,明思咬緊了唇,去不敢碰觸她,隻能緊緊握住她的手。

瀅娘是脾髒破裂而導致的內出血,無法施救。

咳嗽了一陣。將喉間的腥甜盡數咽下,她緩了下來,抬眼。“囡囡——”

明思含淚,“乳娘。我在這裏。”

“囡囡是個聰明的孩子,那些畫兒——都畫得極好,”瀅娘唇角含笑,既滿足又柔和,“乳娘心裏很歡喜。”

明思微微一愣,卻見瀅娘眸光中一抹意會,她瞬間明了。

她那些沒臉的服飾畫兒,還有教幾個丫鬟的刺繡——原來,全都看在瀅娘的眼裏……

“好孩子,”瀅娘輕輕頷首,眸光中充滿了鼓勵,“想做什麽就去做,莫要憋屈自己——乳娘這輩子……算是誤了……一步錯,步步錯……”

看著瀅娘,明思用力點頭,她明白瀅娘的意思,隻覺心揪成了一團,瞬間又被酸澀漲得滿滿的。

眼見她麵頰的紅暈漸漸消褪,直到這最後的時刻,她才真正認識了這個女子。

柔弱而堅強,勇敢而智慧,唯一錯的便是在年少時錯信交出了那顆心。

而真正的瀅娘,或許,在那個雪夜已經死去。

最後看了明思一眼,瀅娘將目光投向了帳頂,視線的焦點卻好似落在了虛空。

隻聽她喃喃低聲,“枕前……發盡千般……願,要休且待……青山爛,……水麵……稱錘……浮,直待江河……徹底枯……”

雙眼漸合,語聲漸微,“……君不休……妾不休……君若休……我便……休……”

明思淚如雨下,“乳娘,我會好好的照顧自己,也會照顧好爹娘,我答應你,這一生我不會讓自己憋屈……”

瀅娘的眼睫微微一顫,唇角笑容凝結。

手軟軟垂下。

明思靜靜站在床畔,淚水滴滴滑落,目光卻漸漸堅定。

走出瀅娘的房門,也未回應四夫人和藍星的喊聲,隻留下一句,“娘,我想一個人呆會兒。”便徑直出了鳴柳院。

藍星藍彩趕緊跟上,卻見明思回了春芳院,進了正房便將門合上,獨自呆在了房裏。

替她們開院門的藍靈望了一眼兩人的麵色,眼圈隨即紅了,“瀅媽媽她……”

藍星蹲在地上抽噎,“都怪我!都怪我笨……若是我不扭了腿,就能早些回來……”

藍彩忍住淚將她摟住安慰,“如何能是你的錯,小姐心裏難受,並非是因你——你莫哭了,再哭,小姐隻怕更不好受。“

明思怔怔的站在窗前,望著外麵已經放亮的天色,身上已經處理好的傷口痛楚她全然不覺,隻心中的迷茫和揪扯卻深刻和清晰。

帶著以前的記憶,自己一直有一種優越感。

這四年,憑著小聰明化解了一些問題,便將自己看高了。如今才明白,一切不過是僥幸罷了。

相較於權力,相較於武力,自己毫無抵抗之力,真正的遇到難關,連自己也保護不了,何論身邊親人?

自己小看了這個世界,也小看了這些古人!

如今的自己什麽都沒有,這一路走來不過是幸運……

原本做了種種準備,想著一旦離開了這裏,自己便可以同親人隨心所欲的生活,可還有四年——什麽都有可能發生……

宮中的陰謀、府裏的隱秘、四夫人的身份——全都有可能是驚濤駭浪!

自己拿什麽來保護自己和親人?

她閉上了眼,指甲深深的壓進了掌心……

計劃需要提前,她在心裏對自己說,自己不能再靠僥幸等待下去,自己答應了瀅娘,要保護好爹娘,要好好地,不憋屈的活下去!

“乳娘,我一定會做到的!”她慢慢睜開眼,“這一生,我絕不會憋屈自己的心!”

晨曦,仁和宮。

“你說什麽?”司馬陵看著身前跪倒的路十三,神情訝然。

路十三垂首,“納蘭六小姐跳了馬車,摔下了黑水穀,奴才車趕得快,未曾覺察,等奴才找到她時,才知她的乳娘為了救她也摔了下去——奴才也跟著去了納蘭府,”頓了頓,“天亮時,那乳娘死了。”

富貴驚愣的一滯,“你說她跳了馬車?”

那個不聲不響的小丫頭能有這般的膽子?

路十三垂了垂眼,“她大約是以為奴才想要取她性命,所以便拚死搏了。”

司馬陵隻覺心中萬種滋味,好像想到了什麽卻偏又抓不住,一股沒來由的怒氣便迸發出來!

抓起旁邊的一個茶碗便砸了過去,溫熱的茶水茶葉潑了路十三一頭一臉,茶杯的邊緣也在他右臉劃了一條紅痕,“你幹什麽吃的?本太子不是交代過不許傷及性命麽!一點小事都辦不好,要你何用?給我滾!”

看著路十三狼狽的模樣,富貴忽地生出一抹唇亡齒寒的不忍,心裏清楚太子這是遷怒,那樣的事情,誰能預想到啊!

他小心翼翼的上前一步,“太子殿下息怒,依奴才看,事情也未必會鬧大。路十三不是說納蘭府並未報官麽?那六小姐害太子出——”頓住未說,又接著,“咱們本意不過是想嚇嚇她,是她自個兒跳得車,也怨不得咱們,便是皇後娘娘知道了,此事也不能責怪太子啊!”

司馬陵知道富貴說的是實情,也知道自己方才有些遷怒,可心裏那股沒來由的煩躁悶氣卻怎麽也壓不下去,心裏某個地方似乎隱隱有一種心慌失落感,讓他難受憋悶。

控製了下自己的情緒,他冷冷地看著路十三,“可有人知道你身份?”

路十三低頭道,“奴才蒙了臉,不曾有人知道。”

富貴討好的一笑,“既是這般,那就更無事了。那六小姐不過是擦傷了些,也無甚大礙,咱們隻當不知,誰還能想到咱們頭上。如今亂民劫持大戶人家子弟的事也是有的,他們自個兒都不會聲張……”

司馬陵鳳目沉了沉,不耐煩地,“閉嘴!都給我下去!”

富貴身子一縮,朝路十三使了個眼色,路十三起身,兩人退了出去。

三日後,瀅娘的喪事悄無聲息的辦完了。

納蘭府依舊平靜無波,隻四房的鳴柳院和春芳院的氣氛有了很大的變化。

明思坐在四老爺書房中,神情間卻不見往日的俏皮和嬌憨。

四老爺想起昨日老太君將他叫去所說的話,心裏憋悶卻又無奈——思來想去一番後,卻不得不同意老太君的分析,此事隻怕真是那位爺所為。可真是如此,不要說四房,隻怕整個納蘭侯府也討不回這個公道。

歎了口氣,他起身走到明思身前,撫了撫她的頭頂,“囡囡,逝者已矣,乳娘也定然不想囡囡這般難過。”頓住,又道,“乳娘不在了,囡囡還有爹,還有娘——你娘這幾日都不曾睡好……”(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