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的陸喬久也瞪大眼:“你揍我一下——嘶,輕點輕點!”

不,不是在做夢,裏麵那頭母老虎真的是平日裏溫暾的小末末,裏麵那個沒風度爆粗口的男人,真的就是優雅紳士江玄謙。

可裏頭沒有聲音了,歇斯底裏的怒吼出來後,兩人都不再說話了。他帶著滿腔怒火瞪著她,有多久沒有這麽憤怒過了?他是真的怒了,熊熊燃燒的火焰幾乎要迸出他胸腔,迸出他雙眼。

許久許久,江玄謙一個字也不說。

許久許久,素末終於笑了一下,自嘲:“都這樣了,還是不肯說嗎?”

好,很好。

軟軟地,她鬆開了他的手,無力地提起包:“既然如此,那我就當你的意思是……不喜歡我吧。”

最後那幾個字,伴著方才惡毒的誓言重重擊入了他心口。他分明不是迷信的人啊,更不屑於去相信這種幼稚的把戲——真的,太幼稚太可笑了,成年人誰還會相信這麽可笑的戲碼?

可就在姑娘提起包,失望地走過他身旁時,江玄謙卻下意識地伸出手,一把握住了她的細腕。

這一回,換成了他來握住她了,凝重的話語一字一字地從江玄謙口中傳出:“尹素末,你這是以死相逼。”

明知他不可以,明知兩人之間隔著理也理不清的萬丈塵寰。

“可是,如果人活一世,卻愛不到自己想愛的人,那和死了又有什麽區別?”

他握著她細腕的手緊得發抖。這隻手,那麽細,細得仿佛他稍一用力就可以隨時折斷它。可沒有人知道,原來某些時候,它也擁有著那麽大的力量。

“江玄謙,我喜歡你,很久很久以前就喜歡你。不管我們的長輩之間發生過什麽,我就是喜歡你。同樣的話,江玄謙你敢說嗎?”

你的這一生,有沒有這樣愛過一個人,愛到吻上他一次,耗盡半生的氣力都願意?

她有。

可是,他沒有嗎?難道真的沒有嗎?她好用力地看著他,看了許久許久,然後,掙了一下被他握住的手腕。可她一掙,他便越用力地握著。

“江玄謙,你放不放開我?”

怎麽能放開?該怎麽放?

“一旦放開我,我就默認為你不喜歡我,江玄謙,我馬上就出去被車撞死……”

“夠了。”江玄謙後槽牙咬得死緊,盡管誓言那麽幼稚,可他見鬼的……竟然怕了。

那就這樣吧,既然愛不到自己想愛的人和死了沒區別,那麽,就這樣吧。

所有的舊事都去死,她和他活下來——他們都活下來,就好。

握著細腕的大手漸漸地放軟了,放溫柔了。然後,素末聽到他突然間鬆下來的聲音:“末末,我輸了。”

你的這一生,有沒有這樣愛過一個人,愛到吻上他一次,耗盡半生的氣力都願意?

原來她有,他也有。

“末末,我認輸了。”

簡單粗暴,一“死”中的,原來最聰明的人落到蠢鈍者手裏,不過是因為最簡單的以死相逼。

Joe和付冉走出咖啡館時,就像是在電影院看完了一場血脈僨張的大片,最刺激的劇情結束後,隻覺得手腳發軟。從咖啡館裏走出來,繞過萬花莊園再走了一段,兩人一句話也沒有說,直到咖啡館已經在身後變成了一個極小的點,Joe才重重吐出了一口氣,說:“小冉兒,我賭贏了。”

“是,你賭贏了。”付冉也吐出了一口氣,笑了。

還記得那天在萬花莊園裏,當她第一次在他麵前說出四個策劃時,Joe看起來那麽震驚。震驚之中還有著道不明的苦惱,而她看上去那麽生氣——

“先是方宛被學校開除,再是尹娉婷被捧紅又被曝出抄襲,現在又輪到尹院長出事,你們的四大策劃就是素末一家四口吧?”

當時的付冉別提有多憤怒,盡管知道江老板就算處理了尹娉婷處理了尹澤也狠不下心來處理素末,可是:“明知道他要對付尹澤,你現在還把末末往江玄謙身上推?要真推成功了,你讓她以後怎麽辦,夾在兩邊左右為難嗎?”

“可如果現在不把她往我哥身上推,等將來我哥真處理完了尹澤,你又讓我哥怎麽辦?小冉兒,你還真以為我哥離得開末末啊?我告訴你,說一句不好聽的,你們家末末離了他還能找別人,可我哥要真離開她,就隻能打一輩子光棍了。”

“那他完全可以先停了那什麽見鬼的策劃再來追我們末末啊!”

“可是小冉兒,你覺得籌劃多年的策劃,是現在說停就能停的嗎?相信我,他那麽對尹家完全是有原因的,他做得沒錯,十幾年來我始終站在他那邊。可這一次,我卻不希望他把最後一步做絕了,知道嗎,因為要真做到那一步,他和末末之間,就永遠也沒有可能了。我想賭,賭他的不忍,賭他能不能因為末末而不忍心走那最後一步。小冉兒,畢竟為了末末,他已經不忍了太多次,我隻能賭,為了不讓我哥終生孤獨,我隻能再賭這最後的一次。”

而最後的最後,他賭贏了,至少在這一場漫長戰爭的首賽裏,他賭贏了第一次。

“你說接下來,你哥還會繼續他的最後一個策劃嗎?”

兩人都沉默了,直到陸喬久無奈地笑出了聲:“你忘了嗎,他剛和末末說,他認輸了。”

認輸的意思是什麽,這問題在那天之後,總時不時出現在素末的腦子裏。但並不算苦惱,這不是個讓人苦惱的問題。相反,用江玄謙的話來說,自那天後,素末總是動不動就陷入某種微妙的自娛自樂裏。數不清有多少次,這丫頭手頭的事情做著做著,話說著說著,突然間就停了下來,像是想到了什麽,微微地抿著嘴,笑了下。

“媽咪你不要再偷笑了,小青蛙都被你折壞了啦!”睿睿在今天第三次不滿地囔囔。

素末的臉上紅了一陣:“對不起對不起。”一邊臉紅著,一邊悄悄瞄了眼沙發上那正在看書的男人。還是那麽副從容優雅的樣子啊,也不知這家夥有沒有發現她的窘態。

這兩天,素末的腦子裏總是無法自控地重複著那天下午的畫麵:她正要離開咖啡館,這家夥突然握住她的手,然後,他說了她這輩子都不曾在他口中聽到的服軟的話……

“末末,我認輸了。”

素末忍不住又笑了一下,今天第四次,忽略了一旁睿睿無奈的表情。

隻是這回笑著笑著,素末突然又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真的,她真是被那句“認輸”衝昏頭腦了,連這麽重要的問題都還沒有確定!

江玄謙坐在沙發上,手中一本《大學》已經被看得差不多了。素末幫睿睿疊完小青蛙後就蹭過去,有些扭捏地拉著他衣角:“江玄謙,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

“嗯?”江玄謙將書翻到下一頁。

目光壓根兒就沒落到她身上嘛,素末微微氣惱。

江玄謙看她半天不說話,大體也知道了她在氣什麽,這才將書擱下,含著笑轉過臉來:“好了,什麽事你說吧。”

素末這才嚴肅地開口:“所以說,我們這樣算是在一起了嗎?”

這就是她的問題?江玄謙無語。

“江玄謙?”

他努力壓抑住了胸中的歎息:“當然。”

“真的?”小小的雀躍迅速在她眼中綻放開。

江玄謙無奈:“沒在一起的話,大小姐您給抱嗎?給親嗎?”

這話說得可真是動聽又討巧,也不想想自己之前都做了些什麽!

素末心裏頭突然又有了幾萬分的不甘心:“說得好像以前沒親過一樣。”

從前還沒有在一起時,這人不也是同一副德行?那賤Joe都不知嘲笑過她多少次了:“你們那跟交往有什麽區別啊?想摸就摸,想抱就抱,就差沒想親就親了!”

她不甘心地皺了皺鼻子,算了,幫鍾先生打下手去。隻是人才剛進廚房呢,沒多久,這人也跟了進來:“你過來。”他拍拍她的肩膀,轉身就往二樓走。

素末不明所以,還以為江玄謙要同自己說什麽事,手上的活兒一擱,也跟著上去了。

書房就在二樓左拐的第一間,他推門而入,素末也跟著走進去:“怎麽了?”結果她腳跟才剛落地,他竟“哢”地落下鎖。素末瞪大眼:“你做什麽?”

“做什麽?”江玄謙長臂一伸,一整個地抱住她,“不是說以前也親過了嗎?”他低低地笑出聲,“以前都怎麽親的?”

素末:“……”

素末:“!!!”

她的臉瞬間紅透了。他把自己叫上來就是要……

是,她想的沒錯。男人好看的薄唇輕輕覆上她的眼:“這麽親?”

“江……”

“還是這麽親?”那唇又移到她鼻尖,緊接著,往下,繼續往下,“還是這麽親?”

素末的臉紅透了,男人曖昧又凶猛地將她困在了他的懷抱與書房門之間,可書房門口,似乎有人正悄悄地趴到了木門上。素末連忙推開他:“你兒子……”

江玄謙也聽到了聲音,懊惱地抽開身來,那表情真是一言難盡。

素末在心裏偷偷笑了一下:老狐狸,看你還怎麽繼續!

可她沒想到的是,這老狐狸竟直接朝門口扔出一道命令:“鍾先生,帶著睿睿滾下去!”

命令完後他又重新俯下來,英俊的麵孔罩下來:“你以為完了?”那表情不知有多愜意,長指扳住她下巴,輕聲誘哄:“乖,張嘴。”

素末:“……”

幾分鍾後,江禽獸神清氣爽地打開門,身後跟著一臉紅暈的末末。誰知那不省事的老頭兒竟然還杵在房門口,素末真是崩潰了。剛剛被那混蛋吻暈了,完全沒發現老頭兒還沒下去,這會兒素末隻覺得渾身的血液全衝向了她腦門:“老鍾你……”

“很抱歉尹小姐,”鍾先生努力控製著自己臉上的笑意,拿出最正常的聲音,“老鍾我不是故意要待在這兒的,隻是有人實在是急著想和我們先生通電話哪。”

“你……”

“好了,”江玄謙摸了摸素末的腦袋,示意她別惱,回頭看向老鍾,“誰?”

“回先生,”鍾先生將手機用消毒紙巾擦了擦,遞上來,“是尹澤,尹院長。”

“我爸找你做什麽?”

“過去聊聊天。”

“我能一起去嗎?”

“不能,太晚了。”

“可是……”

“寶貝兒,你還得給睿睿講故事呢,去,我很快就回來。”

一句“很快就回來”落下後,三個小時了,他的身影都還沒出現在門口。素末不安地和睿睿坐在沙發上,不知為什麽,自他接了尹澤的電話後,她的眼皮就開始跳個不停。

“小姐您先回房休息吧,這都幾點了。尹院長肯定是想請我們先生去幫忙處理網上那些事,您這麽不安做什麽呢?”

“是,我也知道隻能是這個原因,可是……”她歎了口氣,心裏總有種不踏實的感覺,可偏偏那種不踏實感無邊無際,理都理不清。

江海大學的院長辦公室裏,江玄謙坐在長形辦公桌的這頭,尹澤坐在另一頭,晚上十點鍾,辦公室的每一盞燈卻都亮著,燈火輝煌地照著辦公桌旁的兩張臉。

自江玄謙坐下來後,兩人已經沉默了十分鍾,兩個男人就這麽麵對麵坐著,一個眉頭緊鎖,一個優雅微笑。在優雅微笑的江某人前麵,一份全英文的文件正端端正正地擺著。他往文件上瞥了眼,再抬起眼瞼時,還是那麽微笑著。

尹院長終於先打破了沉默:“半年前在豪朗的包廂裏,方宛為了測試一款叫DEAR的香水,讓人把包廂裏的香氛換了,後來,就造成了傳說中的豪朗怪事。”

他語氣很平靜,說出口的卻是近來每一個江海市民都想知道的秘密。

江玄謙漫不經心地挑挑眉:“是嗎?”

“其實她當時的本意,是看看這款香是否真的能如她所希望的那樣,讓所有人都精神放鬆,一聞到香氣就催生出愉悅感。可她沒想到,為了阻止她繼續研發這款香水,當晚我在包廂裏對所有人進行了催眠,讓他們到外麵去做出離譜的散財行動,就是為了把事情鬧大,大到足以讓她害怕,進而中止香水的研發。因為我知道,這款香性質特殊,調香人在研發過程中一旦有一丁點不慎,就會陷入危險。而結果,我的催眠成功了,那件事被人傳到網上,於是很順利地讓方宛中止了她的項目。”

江玄謙挑起眉,大半年來困擾了整個江海市的怪異事件,如今從頭到尾由內而外地在他麵前攤開來,可他無一絲愕意,隻那好看的眉梢微揚,皮笑肉不笑:“那就恭喜尹院長了,耍手段成功。”

尹澤沒有理他的諷刺,隻眼中添入了縷陰霾:“可讓我震驚的是,方宛中止了研發之後,DEAR竟然還繼續在市麵上出現。第一次依舊是在豪朗,我們還什麽都不知道的時候,整個江海市就已經沸沸揚揚地傳著方宛在研究怪香的消息。那一次,她名譽掃地,學校也直接開除了她!可我沒想到,那次之後竟然還有第二次、第三次……江大一次又一次出現DEAR,而每一次出現,都是在江先生現身的前後!”

“那可真不巧。”江玄謙微微一笑,漫不經心的樣子。

尹澤布著陰霾的眼睛裏迸出了一縷凶意:“不巧嗎?江先生,我看巧得很!”

“哦?”

“我當時還覺得奇怪,為什麽無冤無仇的一個華裔會跑來江海陷害我們這一家,直到我查出了這個——”

桌上的文件被他一把抓起來,重重地甩到江玄謙身上:“大名鼎鼎的江玄謙江策劃,竟然就是江振華的兒子!

“江玄謙,你到底想做什麽?”

眼前的年輕人依舊優雅地微笑著,盡管被扔了一紙文件,他也不惱,隻是不急不緩地將文件拿起來,像在欣賞什麽名家畫作,一個字一個字地欣賞:江玄謙,父親江振華……

身旁尹澤的聲音已經漸漸激動了起來:“你這樣一步步陷害我們,設計方宛名譽掃地,設計娉婷抄襲,現在還想設計我?那香水我半年前就已經製止方宛研發了……”

“可尹院長阻止方教授研發的原因是什麽呢?”年輕人輕嗤了一聲,“尹院長,您怎麽不說製止方宛繼續研發,是因為您知道這款香水一旦研發成功,那就是名也有了,利也有了,就連權也全掌握在手上了,所以,您想自己獨占研發權?”

“你胡說!”

“我胡說?那十一年前指使方宛那蠢貨去當我爸的助手,並在我爸過世後千方百計地讓她去竊取我爸的實驗記錄,尹院長又居心何在?”

“你說什麽?”

他微微一笑,優雅自若的模樣,看著對麵的長輩一時間煞白了臉。

十一年前調香界最大的損失同時也是最大的笑料——天才調香師江振華和蘇微然雙雙墜樓,而在他們過世後,注資支持他們進行香水研發的企業家們怎麽也找不到DEAR的研發記錄——是的,就是DEAR,不要天真地以為是同名哦,此DEAR就是彼DEAR,就是在方宛在尹澤手上調製了無數次,又失敗了無數次的那款神秘的香!它在豪朗出現過,它在江大的實驗室裏出現過,可它原本應該躺在江振華的調香室裏,卻自江振華過世後,和無數的實驗記錄、江振華畢生的心血一起,自這世界上神奇地消失!

“尹院長,您該不會天真地以為,我不知道那些實驗記錄就是你和方宛竊取的吧?”

尹澤“咚”的一聲,跌坐回椅子上。眼前的年輕人還是那樣優雅地微笑著,可那道笑,看清楚了,尹院長卻心驚地發現,原來那裏頭盛滿了瘮人的冷意。他的掌心開始冒汗,可嘴上仍強行堅持著:“我、我們不是竊取,我們隻是保護——對,保護!那麽珍貴的一款香,一旦研發出來可以造福多少抑鬱症患者?我們隻不過是為了不讓江教授的心血流失……”

“為了不讓我爸的心血流失,所以你讓方宛把所有實驗記錄偷走,甚至為了拿到我媽手中的半成品,讓方宛到我媽那裏添油加醋地醜化我爸和蘇微然的關係?”

尹澤麵紅耳赤:“胡說!誰說方宛醜化他們了?你爸和蘇微然本來就有不正當關係!她在你媽媽麵前所說的全都是事實!”

“事實是什麽?是他們越界了嗎?像你們杜撰的那樣做出苟且之事,甚至殉情嗎?啊?”江玄謙忽地站起身,滾輪座椅在強勁的力道下被推到了後麵,“砰”地在牆壁上發出聲響,“是,我爸是喜歡上蘇微然了,蘇微然也喜歡上了我爸,可他們做了什麽?他們在一起了嗎?所有不堪的傳聞全是那姓方的捏造出來的!”他俯下身來,撐著辦公桌的兩隻強勁有力的手臂上,因為憤怒還是因為別的什麽,青筋一根根地暴起。

“不可能!方宛不可能捏造那些事!他們倆曖昧的證據都在我手上!每一次的約會記錄……”

“誰給你的?方宛?”江玄謙冷冷地笑了一下,“一個做夢都想拆散你們夫妻的女人,她的證據你相信?”

尹澤怔住了:“你說什麽?你的意思是……”一張又青又白的老臉上突然間呈現出呆滯的表情,可很快,尹澤又否認,“不!不可能的!方宛不可能騙我!”

“蠢貨,她騙你的可多了!”就像是高高在上的死神在宣判愚蠢人類的罪行,他慢慢地,優雅地,靠近這個愚蠢人類,俯下了身子,“知道嗎,那姓方的除了欺負我們家末末讓我很不悅之外,還有一些事,一些非常重要的事,讓我從回國的第一天起就決定要報複她。尹院長,您知道是什麽嗎?”

愚蠢的人類開始哆嗦,寒芒在背部一根根刺起。

江玄謙輕聲說:“因為我知道,當年對外把我爸和末末她媽媽的關係誇張化的,就是那姓方的女人!”

他很瘮人地笑了一下,話裏的寒意讓尹澤背部的寒芒更重了:“尹院長,你那位夫人可真是了不起啊,為了帶著DEAR的秘方嫁給你,先是破壞我爸的名聲,再是想盡辦法竊取DEAR的配方,甚至不顧我媽還患有重度抑鬱症,為了從她手中騙走香水半成品,添油加醋地刺激她,你知道我媽在那女人的刺激下最後怎麽樣了嗎?”

他直起身,在明亮的白熾燈下,冷冷看著瑟縮在辦公桌另一端的罪人。陳舊時光永不複返,可往事一幀幀,一件件,一幕幕,呈現在他眼前。二十八歲的俊挺男人永遠不會忘記十一年前那名少年,穿著整潔的白襯衫,從貴族中學出來時,被老管家領著前往某棟高樓後麵的垃圾堆裏。那裏躺著他已經不成樣子的母親的屍體,在肮髒的垃圾叢中,她身上爬滿了惡心的老鼠和蟑螂,她慢慢地破爛、慢慢地變小、慢慢地和這個世界永遠地告別。

“她死了,學著我爸跳樓了!”

凶狠的殺意全數迸出,全數射到對麵那個男人的身上。就像十七歲那年,看著母親消失的少年渾身都是嗜血的戾氣。十一年後,麵對著尹澤麵對著方宛,他渾身依舊是嗜血的戾氣。

尹澤驚得渾身都在發抖:“我不知道!我完全不知道!我不知道她有抑鬱症,我更不知道後來發生了那些事……”

“可方宛知道!你們用卑鄙手段偷回去騙回去的那瓶香水知道!”

無窮無盡的冷意漫過他四肢,江玄謙眼眶發紅,眉間戾色畢現。

“那你現在、現在……”

“我現在,要方宛進去。她曾經做過什麽,就讓她到監獄裏一件件說清楚。這個社會給她戴了什麽高帽子,就讓她一頂頂給我脫下來——實驗中心主任就是我讓她脫下的第一頂高帽子,接下來還會有第二頂、第三頂、第四頂!”

尹澤“咚”的一聲,這回,直接從辦公椅上跌下去了。

江玄謙一步步走到他麵前:“至於你,”優雅的嗜血笑容再一次浮上了他的臉,“我本來打算把你也弄進去陪她的,但現在我放手了,尹澤,我可以給你一條生路。”

“你……”

“隻要你對外坦白出你所做的錯事,把方宛交給警方,我,會停手。”

“為、為什麽?”

“因為,末末她還在意你。”

窗外突然有人嗚咽了一聲,可很快,那人就被捂著嘴巴拖到遠處去了。

“真是夠了,我都還沒哭,你一個大男人哭什麽?”

“我……我忍不住嘛!”永遠可愛又萌賤的陸喬久這回再也忍不住紅了眼眶,“我哥真偉大!”

真的,太偉大了,你聽他剛剛說的——“末末她還在意你”,那一刻,他終於再也控製不住眼底的澎湃。

十一年的策劃,就因為末末還在意尹澤,所以江玄謙撒手了,從那天在咖啡廳裏認了輸服了軟後,他便打算一個人吞下所有的往事。

付冉輕歎了口氣:“是啊,你賭贏了。可是Joe,這就是江老板真正的秘密嗎?就是因為這個,他覺得他媽媽去世是尹澤間接造成的,所以之前始終沒辦法接受末末嗎?”

Joe點頭:“可他現在,是打算一個人把往事全吞了。”

付冉輕輕歎了一口氣,突然覺得從前一次次喊那家夥“渣男”的自己,真是見鬼的蠢斃了。

明亮的辦公室裏,江玄謙在離開前最後再看了眼那個呆住了的男人,自從他把最後一件事情說出來後,男人就一直是這樣的狀態。

三分鍾之前,在離開辦公室之前,江玄謙留下了一段話:

“曾經有件事讓我覺得挺疑惑,為什麽尹院長自從方宛母女登堂入室後,就基本不再拿正眼看我們末末一下了?直到前陣子,我的合夥人告訴我他發現了一件有趣的事。尹院長,據說當年方宛拿著您和兩個女兒的頭發去做了DNA比對,結果資料上顯示的是,您隻有一個親生女兒,是吧?可真是奇怪,做完DNA之後,您不是更應該珍惜末末這唯一的女兒嗎?”

“你說什麽?”尹澤的臉上呈現出某種茫然,好像聽到了什麽費解的話。

“我說,我們末末那倒黴孩子,親生的竟比不上一個野生的。那尹娉婷,是方教授為了更順利地接近你,特意到孤兒院領養的呢。可惜啊,尹院長當年為了追求天才調香師蘇微然,把傳說中已經有孕在身的女朋友踹了,幾年後前女友歸來,給您帶了這麽大一個驚喜,萬萬沒想到吧?”

“你是說、你是說……娉婷不是我的孩子?”

可十年前在醫院大門口,方宛分明還有口難言般地暗示他:“那個,DNA結果出來了,看來末末那孩子跟你真是沒有緣分哪。”兩份證明,一份顯示父女關係,一份顯示非父女關係,到頭來,竟是弄錯了。

尹院長還維持著他震驚的神情,江玄謙已經開了門,走出去。走下樓時,清冽的冷風迎麵撲來,他恢複了理智。

Joe和付冉還留在車裏等著他,回家的路上,一路沉默。這兩人有沒有偷偷跟上去聽一聽他和尹澤的對話?無所謂了。

隻是在Joe將車子停到萬花莊園門外時,江玄謙欲下車,付冉突然叫住了他:“江老板?”

“嗯?”

“謝謝你。”她很鄭重地說,“謝謝你對末末這麽好。”

“應該的,”江玄謙推開門,口氣裏有點兒不滿,“不過,末末是我的,你謝什麽?”

付冉:“……”

回到家時,素末已經睡著了,卻是睡在大廳的沙發上,好不安穩的樣子。

江玄謙走過去,一抱起她,女子便迷迷糊糊地睜開眼:“你回來了?”

“嗯,怎麽不到樓上睡?”

“我想等你啊。”她揉了揉眼睛,感受著男人將自己一整個地抱到懷中,她滿足地在他胸口蹭了蹭,“我爸沒事吧?”

江玄謙垂眼,片刻之後答:“嗯,應該還好。”

“那就好。”素末安心了,舒舒服服地伸出雙手,攬住他脖子,“好困哪,困得不想走路了。”

他低笑了一聲:“然後呢?”

“然後,你抱我上樓。”

“小東西。”唇角不由得勾起一抹憐惜的弧度,他伸手在她臉上刮了一下。嬌滴滴軟綿綿的小東西在他懷中蹭了蹭,安心地睡著了。

第二天,素末是在江某人**醒來的,而那將她抱回房的男人一大早就不見了。她疑惑地走出房,就看到老鍾曖昧的笑臉:“尹小姐昨晚睡得還好嗎?”

瞧這什麽表情啊?她昨晚幾乎是一沾床就睡著了,困得連那床是誰的都不知道,所作所為根本就和老鍾眼底的曖昧不相符好嗎?

可她又沒好意思那麽直白地否認,隻好問:“先生呢?”

“在書房,說是讓小姐趕緊把早餐吃了,去書房陪他看書呢。”鍾老頭兒一邊擦著花瓶一邊催著她,“快去快去,早餐都給你熱著呢。”

江玄謙果然在書房裏,素末吃完早餐走進去,就看到他坐在書桌後麵,這回倒是沒看書了,在他麵前擺著的,是一張發了黃的紙。素末走過去:“在看什麽?”

他閑適地往椅背上一靠:“吃完飯了?看你多能睡,都快十一點了。”

素末被他侃得有點兒不好意思:“誰讓你昨晚那麽遲才回來?”

“誰讓你要等門?”

這話說完,她不好意思了,他卻笑了。等門?挺好的一個詞是不是?在隆冬黑暗的深夜裏,有人固執地等著,隻為了替他亮起一盞昏黃的燈。

江玄謙揉了揉素末的腦袋,見她好奇地看著桌上那張紙:“這什麽?怎麽還寫了我們四個人的名字?”

“剛剛在一本書裏發現的,可能是很久以前寫下來的吧,我都忘了。”他拿起那張紙,隨意揉成了一團,扔進桌下的垃圾桶裏,“去,挑本書過來看。”

書好多,裝滿了一牆的書架。記得第一次進入這間書房時,她驚歎著這人怎麽會有那麽多書,鍾先生還抱怨過呢:“你是不知道啊,我們家先生每回搬家都得帶上這幾千本書,光是洗書架就要了我的老命!”

那時她說的是什麽呢?她說:“那下回我幫你吧。”

“那小姐可得在我們家待久一點兒呢。”

誰會料得到呢,當初不過是開玩笑的一句話,後來竟一語成真。

她在那一牆書架前逛啊逛,從十三經逛到二十四史,從四大名著逛到唐詩宋詞,吃不準他今天想看哪本書。隨手抽了一本出來,竟不是十三經也不是二十四史,而是這一牆中華古書裏難得的一本外國傳記,《勃拉姆斯》。

《勃拉姆斯》嗎?一大早的,放一首勃拉姆斯的樂曲,再聽這人給她講一講作曲家的故事,似乎也是不錯的選擇。

素末朝身後人揚了揚手中的書:“江玄謙,你喜歡《勃拉姆斯》嗎?”

身後的男人低低回了聲什麽,她背對著他,沒有聽清楚,於是又問了一次:“怎麽樣?你喜歡《勃拉姆斯》嗎?”

“我喜歡你。”低低的,沉沉的,生硬的中文。

瞬時間,素末手一頓,被這突來的告白衝擊到了。背對著他的纖細身影就維持著將一本傳記拿起來的姿勢,那傳記定在了空氣中,她也定在了空氣中,一時間竟吃不準是該先偷偷笑一陣,還是直接把書拿過去。

直到江玄謙的聲音響起:“末末,過來。”

男人還是坐在書桌後麵的那張皮質靠背椅上,挺拔的身軀,優雅的氣質。待素末有些不好意思地走近了之後,他手一伸,將她拉坐到自己懷裏。

她真小,原本就細細小小的,窩到他懷中,便越發袖珍了。江玄謙給她轉了個方向,讓她麵對著自己:“那天你不是很堅持要問我到底喜不喜歡你嗎?你想想,如果不喜歡,之前給你投資、幫你鋪路、免費給你做策劃,我圖什麽?”

“你、你是策劃師……”

他挑眉,像是聽到了什麽蠢得清新脫俗的傻話:“你的策劃師?就你這資質——沒有個性、不會炒作、不懂溝通、不會宣傳,連付冉都比你強。”他嗤了一聲,又想起來,“更何況我投資付冉還是看在Joe的麵子上,全世界那麽多調香師,我偏投資你,你以為我做什麽?做慈善?”

“你、你這麽聰明,找個笨一點兒的比較有挑戰性啊……”

“所以總的來說,我不是吃太飽就是錢太多,要不就是有毛病?”

她“噗”的一聲,忍不住笑開了。

“小東西,”他歎氣,“聽好了,頭別低下去,抬起來,”一隻手抬起她下巴,“你聽好了,我喜歡你。”

窩在他懷中的女子再也無法控製自己的表情,偷偷笑了下,然後,再笑一下,那笑容越來越大,最終滿眼滿臉全是掩不住的甜蜜。

“聽懂了嗎?”

“嗯……”她輕輕應了一聲,想了想,“江玄謙,我也喜歡你。”

“知道了。”

早就知道了,好早好早以前,他就知道了。

江玄謙輕輕拍了拍她後頸:“去,把那本《勃拉姆斯》拿過來。想聽作曲家的故事是嗎?正好,那本書是全英文的,我給你翻譯。”

尹素末發誓,這輩子她絕對再也找不出比這家夥更不會講故事的人了!一本《勃拉姆斯》被他講得纏綿又曖昧,講幾句他就得停一下,要麽摸摸她的頭,要麽給她親一下,素末最後實在是聽不下去了:“欸,其實你有沒有想過,我們可以去把當年那些事查一下的?”

“哪些事?”

“就你爸爸和我媽那些謠言啊,”那時兩人已經從辦公椅移到了書架旁邊的沙發上,素末還是黏在他身上,一隻手輕輕劃著他好看的指節,“江玄謙,我知道你心裏還是會介意的,可是我相信我媽媽的人品,江玄謙,我們去證實一下好不好?”

“怎麽證實?”

“找他們當時的同事吧,或者找他們的助手。”

嗬,他們的助手?就那個把兩人的曖昧添油加醋渲染成一則下三爛故事的方助手?

江玄謙想說不用了,可看到素末眼睛睜得大大的,滿臉期待地看著自己,他還是歎了口氣:“我讓Joe幫忙找找,看能不能找出什麽線索。”

雖然他知道,永遠永遠,也不會有什麽線索了。可素末真的相信了,許久之後,他還是有一搭沒一搭地給她講著勃拉姆斯的生平,這滿腦子都是堅定希望的女子突然拉了拉他衣角,說的還是剛剛的線索:“你說,如果線索證明了你爸爸和我媽媽當年真的什麽都沒有,你打算怎麽做?”

門外似有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那是衣服在木門上擦出的聲響。素末原本的意思是,如果江爸和尹媽媽如她所料的清白,這家夥一定得做個大大的策劃,替這兩位調香界的前輩洗白。

可哪知這人竟衝著門口吩咐一句:“老鍾,帶著睿睿滾到樓下去。”

再回過頭來,他的俊臉上綻出曖昧的笑意:“我能怎麽打算?除了痛痛快快地吃了你,還能怎麽打算?”

“江玄謙!”素末的臉瞬間紅透了,誰在說這個呀,“我是說,你可以替他們倆申冤的……”

可這家夥,她話還沒說完呢,竟言出必行地往她臉上親了兩下。

“江玄謙!”素末拚命躲著他逗弄的唇,好不容易等這家夥停下來了,她已經忘了剛剛要說什麽了,想了半天,“那萬一,我是說萬一,萬一查出來後,他們真的有什麽呢?江玄謙,那我們怎麽辦?”

真是個傷腦筋的問題啊,可萬能的江策劃也沒多想:“還能怎麽辦?再想其他辦法,吃了你唄。”

“姓江的!”

“怎麽樣姓尹的,給吃嗎?”

真是沒辦法好好聊天了!

素末氣惱地推開他:“我去幫鍾先生打下手。”

而那家夥呢?還是坐在那兒,看著女子一臉羞窘地開了門下樓,唇角漾起輕鬆的笑意。

突然間,他想起了之前的某一個午後,睿睿在畫本上勾勒出年輕女子的麵容:“這樣對不對?末末媽咪的眼睛下麵有一顆很小的痣,我畫出來了!”

再後來,他又畫了爹地,畫了鍾爺爺,再再後來,小家夥把自己也畫了進去,然後在畫的最上方,寫了個歪歪斜斜的“家”。

吾心安處是故鄉,而故鄉,就是家吧?

他笑了一下,突然間覺得,心口缺了十幾年的那一塊,似乎圓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