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末一直以為自己與江玄謙的初遇是在萬花莊園裏,其實不是的,至少對江玄謙而言,並不是。除卻早在回國前於各種資料照片上看到的尹家人外,江玄謙第一次見素末,是在江大的調香室裏。
那時他正好在江大參觀傳說中的調香專業,路過某間調香室時,室內學子們正仰頭觀看著講師的操作,忽有坐在角落裏的女生舉起手:“老師,我覺得如果把沉香木和白麝香的順序調一下,這款香的持久度和穩定性應該都會更高一些。”
“哦?”那講師大概是個富有嚐試精神的,一聽便來了興致,“那就讓我們來試試吧。”
而後女生不再說話了,隻安靜地坐了下來,隱入角落時,又成了低調的路人甲,讓剛路過調香室後門的江玄謙隻堪堪看到了一個後腦勺。不過清清淡淡的聲音,安靜又軟糯,就這麽留在了他的記憶間。
後來江玄謙才知道那就是傳說中的院長千金——那位不受寵的,在家住最角落的房間,在校被父親明令沒事不能向外透露自己與院長的關係,盡管那關係……其實早已經人盡皆知的院長千金。
那天下午在路過院長辦公室時,江玄謙又看到了同一個背影。
辦公室裏的尹院長聲色俱厲:“誰讓你當著所有人的麵和老師頂嘴了?說了多少次讓你別偷進調香室,別動不動到學校裏偷偷上課,現在好了,你不僅擅自來上課,還在課上頂撞老師……”
他步子一頓,領著他參觀學校的老師有點兒尷尬:“那個……江先生,我們院長正處理家事呢,要不咱先到實驗室裏看看?”
江玄謙眯起眼,意味深長地看著那小小的腦袋。她背對他低著頭,隻露出一個後腦勺以及一截細白如玉的脖子。不知怎的,江玄謙腦中又浮起了之前那道嗓音,又安靜,又柔軟,一聽就是乖巧的女孩兒。
“這位同學就是剛剛在調香課上發言的那一位?”他問領路的老師。
老師歎了口氣:“是啊,挺好一孩子,也有天賦,就是……”
就是什麽,老師沒說了。畢竟家醜不可外揚,領導的家醜,更不可外揚。
後來江玄謙讓人去查了這位不受寵的院長千金:尹素末,尹澤與前妻的女兒,高考剛結束,即將進江海大學攻讀調香專業的準大學生。未正式入門,可已逐漸嶄露頭角,就在父親不讓她去上的、不屬於她的課堂上。
原來還不是正式的大學生啊,開學時間都沒到,人就跑到學長們的班上去偷課聽了——嘖,還挺上進。不過可惜了,小姑娘在家受後媽、姐姐打壓也就算了,在學校裏,好幾次小荷才露尖尖角,尹院長便拿著棒槌強勢擊落,擊得她一日比一日更低調。這不,不過是在課上給老師提了個小建議,下午的課都沒全上完呢,尹院長便將女兒喊到辦公室,劈頭蓋臉就是一通訓。而從頭到尾,江玄謙沒聽到她反駁過一句。
最終在上課鈴響時,這孩子終於低低應了聲“知道了”。隨後轉身,在尹院長的同意下,安靜又快速地離開了辦公室。情緒穩定,不亢不卑。
那時的江玄謙不知道,她這樣穩定的情緒,其實是因為早就經曆了那麽長時間的冷落和區別對待。他隻知姑娘挨了罵也不傷心,更不把尹院長的話當回事,又回到調香室,全然沒事人一般地繼續手頭的活兒,專心致誌,眉目間有種乖巧的安靜。
“江先生?江先生?”
“嗯?”
“江先生,我們又繞回到剛參觀過的調香室了。”領路的老師提醒他。
他這才如夢初醒般:“哦?瞧我這腦子。”
瞧他這腦子,不過是個小姑娘,怎麽就把他的注意力給牽走了?果然潔癖是種病,影響身心健康的大病——要不是潔癖作怪,他二十好幾了都沒碰過女人,至於被這麽個小姑娘牽著神經走嗎?
“江先生,我們到院長辦公室裏喝口茶吧?”
“好,勞老師帶路。”他微微一笑,朝領路老師露出了江大神式的紳士笑容。
欲離開時,又透過調香室的窗,看了眼最角落的女孩子。
白皙的臉,安靜的氣韻,在滿室各異的馨香中,像一朵無聲綻放的百合。她身上一定有花的香氣,江玄謙想。
後來得知自己旗下的付冉竟然是她的好朋友,江玄謙在某天會議結束時,似不經意地對付冉提了句:“我家有個後花園,裏頭擁有來自世界各地的植物,有興趣的話可以去看看,說不準還能激發你的設計靈感。”
深知自家合夥人向來最討厭外來者上他家,陸喬久乍聽到這話,頭皮瞬間一麻:“哥你什麽意思?讓我的小冉兒上你家是什麽意思?”
而付冉呢?
付冉:“???”
付冉:“!!!”
老板家的後花園!世界各地的植物!可不就是小末末最理想的素材來源嗎?!
“成,去!明天就去!”
於是不管自家男友眼神有多哀怨,第二天,付冉就帶了好姐妹登門造訪。一開始小姑娘還挺不安:“會不會不太好啊?人家邀請的是你欸……”
這廂在大廳裏看書的江某人啜了口紅茶,有意無意地瞅著後花園的監控視頻,將小姑娘不安的話盡收耳底後,喊來了鍾先生:“給兩位女士送去下午茶。”
而監控裏的素末,那忐忑還維持不到三秒鍾,目光一觸及滿花園的奇異花卉時,所有與驚豔無關的情緒就全都不見了。
花,各種花;香,各式各樣的香。監控鏡頭下的姑娘瞪大眼,滿臉滿眼全是乍見心愛之物時的驚喜。
送過了下午茶的鍾先生回到客廳,笑眯眯地和老板一同瞄著監控鏡頭:“真是個可愛的好姑娘。”
江玄謙瞅他一眼,鍾先生仿佛沒看見:“要是家裏能有個這麽好的姑娘,該多美妙啊!”
好,很好,一語中的。
幾天後,喝過了他家下午茶,同時在老管家的允許下帶了幾款罕見植物回家的小姑娘通過付冉聯係上了江老板:“江先生您好,可以和您談一項合作嗎……”
她想入駐萬花莊園,就在他的後花園裏辟出一角做研究:“江先生,我研製出的所有成果可以都歸你所有,就算將來拿獎、研發出有商業價值的香水,也全都可以為你所用。隻要您同意讓我使用您花園裏的植物……”
其實江老板對那些研究成果哪裏有興趣?隻不過聽著耳熟而柔軟的聲音從手機裏傳出,耳朵已先腦子一步,決定了這件事情可以有。
不過,直接答應當然不是江老板的風格。電話這端的江老板慢慢把玩著手中的瓷杯,聲音優雅而輕柔:“下午三點,萬花莊園見。”
素末:“啊?”
電話掛斷。
下午三點,萬花莊園。
素末永遠也忘不了乍見到江玄謙的那一瞬。這人原來這麽年輕,不僅年輕,還英俊得不可思議。
此前付冉是怎麽形容他的?
“陰森刻薄腹黑,分分鍾就能將人拆吃入肚。末末,你絕對絕對絕對要小心他。”
如此評價早讓素末在心裏勾勒出了一個刻薄中老年的影像,可此時一見,英俊的麵孔猝不及防地撞入她眼簾,素末怔住了:“您是……”
“江玄謙。”聲音低低柔柔,唇角三分笑。
她耳根子莫名地紅了,連自己都不清楚原因。隻是好久之後,才後知後覺地察覺到自己的反應有多傻,一尷尬,一緊張,整張臉直接紅透了。
小姑娘是不會掩藏心情的小姑娘,江老板覺得有趣,看著那張幹淨白細的臉一瞬間漲得通紅,心底那點兒惡趣味開始蠢蠢欲動。他朝姑娘招招手:“別緊張,過來坐。”
素末尷尬地往前走了兩步。可,也隻是走了兩步,並沒有坐。
看來是緊張得不得了啊,他在心裏頭喟歎,然後,決定讓她再更緊張些:“想讓我在萬花莊園裏給你騰一間調香室,可以,不過我有兩個要求。”
原本滿心緊張尷尬的姑娘眼一亮:啊?同意了?
“您說。”她速速做出洗耳恭聽狀。
江老板微微笑:“第一,合作關係隻三年。這三年裏,你調香所取得的所有收益,我要占百分之八十,為此我可以給你提供全世界最頂尖的調香設備。以及來自各大公司的精油。”
素末完全不在乎:“好。還有嗎?”
“第二,”他薄唇微勾,輕輕柔柔道,“你我隻是工作關係。”
素末:“欸?”
工作關係?那自然是工作關係啊,這事有必要特意說嗎?
如此反應正中某禽獸下懷:“不懂?”就見他很耐心地問。
素末直白地搖頭。
“意思就是,讓你好好調香,不要學外頭那些蠢女人妄想利用職務接近我,一旦讓我發現你有這傾向,”他微微一笑,說這話時,聲音溫和得一點兒也不像是威脅,“我會即刻將你‘請’出萬花莊園,明白嗎?”
素末腦袋上緩緩打出了個問號。蠢女人……妄想利用職務接近他……
轟!漫長的反射弧終於繞地球兩圈回歸到她的腦子裏,素末腦中那條許久不用的憤怒神經被徹底觸動了:“江先生!”
這人、這人怎麽能這麽狂妄自大,竟然那麽惡意地忖度她!
她簡直氣壞了,一張臉兒漲得通紅:“江先生,這個您大可以放心,我、我隻喜歡同齡人!”
可這傻孩子哪裏會知道呢,自己那一副又緊張又氣惱又尷尬又害羞的神色,看上去就像隻被踩到了尾巴的貓,張牙舞爪地想威懾人,卻不知被威懾的在一旁欣賞得有多樂。
“哦?尹小姐這意思是,江某太老了,入不了您的法眼?”優雅的微笑從眼底漾開,完美地染到了唇角。
說真的,江玄謙的氣質原本就有些妖,此時又笑得這麽魅惑,倒教素末不敢多直視了。她吞吞吐吐:“我、我的意思是……”
“嗯?”他卻忽地起身,俊臉毫無預兆地挨近。
素末一驚,瞬時間條件反射地後退:“是、是……總之,我對江先生絕對不會有任何非分之想!”
他這才滿意地點頭:“好孩子,記住你的話。”
好孩子重重地咬住了下唇,提醒自己往後的日子一定要離他遠遠的。
可,誰會知道呢——
“末末姐姐,末末姐姐,今天幫我檢查作業嗎?”這是入駐一個月時的場景,江睿已經同她很親密。
“末末媽咪,末末媽咪,今天陪我一起疊小青蛙嗎?”這是入駐三個月時的場景,小睿睿對她的稱呼已經從“末末姐姐”進化成了“末末媽咪”。
素末糾正過一次:“小睿睿喊我‘姐姐’不好嗎?”
“可是人家想要有一個媽咪啊!”小朋友撇撇嘴,孤零零地描述起幼兒園裏其他小朋友被媽咪接送的場景,“每次看到大胖有媽咪接我都羨慕得不得了!還有那個小圓,更過分!還笑我是沒有媽咪的野孩子!”
“末末媽咪”心軟了。
在沙發上看報的江老板收回了視線,垂眸,唇角一道似有若無的輕笑。
小青蛙疊好了,睿睿“哇”了一聲,亮晶晶的大眼睛裏盛滿了歡喜:“還是末末媽咪最厲害,爹地以前幫我疊的小青蛙醜死了!”
“光明正大地說誰的壞話呢?Be polite,OK?”看報結束的江某人瞅了兒子一眼,擱下報紙,走過來。
睿睿不服氣,將小青蛙亮給他看:“真的有差別啊!爹地你看,末末媽咪疊得多漂亮!”
當著人爹地的麵被小孩兒喊媽,素末尷尬地咬著下唇,在江玄謙過來時,默默地往邊上挪了挪。可偏偏江某人也十分自然地跟著挪了兩步,一手接過小青蛙,瞅瞅青蛙,再瞅瞅那垂著臉的“末末媽咪”。
“不錯。”他聲音輕輕柔柔的,沒等素末抬頭,一隻手已經伸過來,輕輕碰了下她柔順的發絲,“心靈手巧。”
轟!素末腦子一蒙。這是江玄謙第一次摸她的頭發。停留在發心的觸感就像是會燙人,輕而易舉燙出了某人之前的那句“不要學外頭那些蠢女人妄想利用職務接近我”。
好好調你的香?你我隻是工作關係?別妄想利用職務接近我?可這到底是誰在接近誰啊?!
驀地,她一抬頭,瞪大眼,瞪向江某人收回去的手。
江某人卻像是不明白:“怎麽了?”
“你……”
江某人:“嗯?”
姑娘咬著唇,被碰到的地方還在發燙,可她說不出話來,什麽也說不出,於是隻能更重更氣惱地咬住唇。
“傻孩子,再咬唇就要破了。”江玄謙仍笑吟吟的,在姑娘有苦無處訴的尷尬僵持下,那手再一次輕輕摁到她的發絲上,然後,摸了摸,“鬆開,別咬破了。”
素末:“!!!”
第二次了!怎麽回事?這人不是潔癖嚴重嗎?小冉不是說他跟人握個手都得立馬洗手消毒的嗎?可!現!在!
素末:“你……”
他:“嗯?”
素末:“不要隨便碰人頭!”
他:“哦?為什麽?”
為什麽?這不是最基本的社交禮儀嗎?哪還有為什麽?
可向來與人為善的素末說不出這麽直白的批評,隻能氣惱地用眼神控訴某個沒有分寸感的家夥,然後說:“因為、因為被人碰頭會變笨!”
“哦,”這沒分寸感的家夥笑得更歡了,就像是惡作劇般,他的手猝不及防地又伸過來,在素末震驚的目光下,自然地揉了揉她發心,而後俯下身,挨近她,“感受下,變笨了嗎?”
素末僵在了那裏。
這人真是討厭死了!真的,超討厭!
那天之後,素末總有意無意地避開他,可睿睿小朋友也不知怎麽回事,每天一下課,書包都還沒摘呢,就蹬著小短腿來到素末的調香室裏,托著下巴眼巴巴地瞅著她。等素末一係列工作做完,被瞅得實在不好意思了,這超有眼力見兒的小東西就黏黏膩膩地纏上來:“末末媽咪,帶睿睿去吃晚飯吧。”
“姐姐該回家了……”素末被這充滿依賴的熱情纏得沒辦法,不過口頭上依然堅稱自己是“姐姐”。
奈何小朋友不配合:“可是鍾爺爺已經煮了末末媽咪的晚飯了啊!還燉了媽咪最愛的佛跳牆呢!”
邊說著,黏人精邊熱情地將她往餐廳那邊拉。
餐廳裏,喝過了紅茶的江某人已經坐到了餐桌旁,老鍾正麻利地上菜,見素末進門,立即親切熱情地招呼道:“工作一天累了吧?來來來,快替老鍾嚐嚐今天的湯,看是不是比上次進步了。我們先生啊,煮得好也不誇,煮得差也不罵,讓老鍾很是頭疼呢……”
溫馨的客廳,明亮的燈光,餐桌上精致的餐點綻著馨香的煙火氣。素末心口微軟,突然間,被這煙火氣息溫暖了眼睛。
“站著幹嗎,過來坐。”某人拍拍身旁的位置。
他機靈的兒子比素末領悟得更快,再次使出小朋友的纏人功,軟綿綿地將素末拉到了江玄謙身旁:“媽咪坐爹地旁邊,我坐媽咪旁邊,老師說,這叫‘相親相愛一家人’!”
他爹地眉一挑,“嘖”了聲。
當兒子的:“爹地說,對不對?”
當爹的:“我兒子那麽聰明,說什麽都對。”
說罷,拿過旁邊的小碗舀了碗佛跳牆。
小朋友咽了口口水,眼巴巴地看著他……將佛跳牆送到了末末媽咪的跟前:“來,嚐嚐老鍾的手藝。”
素末有一瞬間的失神。
江玄謙:“嗯?”
她回過神來,就見嫋嫋白煙將熱湯的香送入自己的感觀裏。而身旁的男人微微笑,沒拿碗的另一隻手十分自然地,仿佛不經意地,第無數次地……揉上了她的發絲。
這才是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