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知道自己的母親和妻子此刻急切的心情,皇帝還是將明殊留到了午後。

也速失裏的人頭對大盛來說意思非凡,這不止是一場勝利,更是北戎自此臣服的重要保證和憑借。不論大盛朝堂對此的態度有多鄭重都不會過分。

等到明殊見過陛下,去兵部交差解印,再回宮領宴,接受群臣祝賀誇讚,日頭已漸向西行,天色也漸漸昏暝。她並不知道在幽深的宮室裏,還有兩位天貴人望眼欲穿地等著她的歸來。

明殊在宴上被眾人灌酒,有皇帝帶頭,太子隨後,那些文武大臣們自然底氣十足,拉胳膊拽衣袖,如流水一般湧過來。饒是明殊早有防備,在宴前就嚼了好幾粒解酒丹,還是抵擋不住,頭暈目眩,要不是身周有內侍時刻關注著,扶持著,她早被灌倒在桌子底下了。

隨她回京的三姝裏,無心是早在皇後那裏掛了號的,入宮裏便換回了女裝,並按品級著了女官服,並不能與明殊一起赴禦宴,而無顏無垢的品階不夠,也沒有資格參加這種高級別的宮宴。在明殊身邊幫著擋酒的,便隻剩下李栩和顧昀的心腹任其英。原本這二位也是千杯不倒的主兒,隻可惜來勸酒的比他們官階兒高了好幾層,擋了這個卻擋不住那個,二來明將軍空有一身遮天本事,於酒量上實在是個三杯倒的慫貨,任李栩任其英兩個生出十雙手臂,長了十張巧嘴,也沒那能力辦法將明將軍從桌子底下揪著逃出來。

二人見明殊已經徹底交待了,對視一眼,索性放開來,各自捉對兒廝殺去,左右這殿裏幾十個內侍宮女,還真能將人就這樣放在冰涼的地上不管了?

他們都是皮糙肉粗的軍漢,別說這種青玉鋪地,氈絨為墊的地麵,就算北方雪原或是泥巴地裏,睡個二天三夜的也不算是個事兒。

果然,飲酒正酣之時,幾個內宮力士將醉倒的明小將軍從桌子底下小心翼翼地抬了出來,迅速而安靜地將人抬向了偏殿。跟在他們身後的,是兩個宮中極有身份的女官,殿中隻有數位年高德劭的宗室大臣們才認的出來,這一位來自長春~宮,那一位出自昭陽殿。

天幕漸成鉛灰,天地交接之處有炫麗的火燒雲不斷地變幻形態,一如殿中起伏交錯,輾轉忐忑的心情。

先前還滿殿亂走的老人早已沒了力氣,讓人卸下頭上沉重的鳳冠,斜倚著軟榻,隻是一雙飽經滄桑的眼,還心懷念念地盯著打開的殿門。身懷六甲的婦人也已回內殿補了一覺,此時正拿濕手巾醒神。

皇後放下手巾,手撫著胸口長長籲了一口氣,發還未及挽,就聽見外頭的響聲。

她急急站起來,險些碰翻了麵前的銅盆。趕到前殿時,正瞧見皇帝領著兩個年老的嬤嬤站在殿中,雙手扶著太後低聲說話。

“陛下!”

皇帝抬起頭,看見自己已不再年輕的妻子扶著垂花罩的木框,臉上未施脂粉,眼角微微的細紋並未將她的美麗淹去,而是留下經年磨礪才能刻下的歲月賦予的成熟與韻味。

自年少時的耳鬢廝~磨,兩小無猜,到漸漸長成的心心相印,風雨同舟,再至後來養兒育女,

沉伏跌宕,分別麵對各自的敵人,在不同的戰場並肩作戰。彼此之間已經熟到不能更熟。與其說是命運相係的夫妻,更像血肉相連的親人。

“梓童!”皇帝伸出手來,皇後急走兩步來到他的麵前,抓~住了他的手急急地問:“怎麽樣了?那位明將軍呢?怎麽沒有跟陛下一塊兒過來?”

皇帝麵色發紅,也不知道是因為飲酒的緣故還是因為心情太過激動。

太後麵色潮~紅,搖搖欲墜著,也虧的她身後有青汐和另一個嬤嬤用力托著,才勉強能站穩了身體。隻見著她那一臉如夢似幻,像哭又像笑的矛盾表情,皇後的心裏已經猜著了七八分。

“那個明殊,難不成真的是?”

皇帝麵色複雜,並沒有直接回答皇後的問題,而是招了招手,令在一旁垂頭恭候的女官過來:“讓她對你說。”

皇後轉頭,見正是自己宮裏精於婦人科的女官榮氏,也是青汐與青果二人的親姨母,正是自己極信任的心腹之一。

“稟娘娘,”榮氏行了一禮,不急不緩地說,“明將軍飲醉,奴婢們將人抬至偏殿,奴婢與王姐姐為她解了衣,才發現這位將軍身上裹著鱗甲,將身形改變了。隻是這位將軍雖大醉,身體卻警醒得很,且力大無窮,四個內侍也壓不住她。是以奴婢們沒辦法將她身上鱗甲盡除,隻確認了一件事兒……這位將軍當是女子,而非男兒。”

雖說心裏有過猜測,但真正聽到旁人的確定,還是讓皇後在一刹那間有種如在夢中的恍惚感。

這時太後卻已經從最開始聽到消息的震驚中緩過神來,一把抓~住了皇帝的手腕,口中迭聲道:“哀家就是知道,哀家知道,那孩子定是陽羨的孩子,那張臉,那雙眼睛,跟陽羨年少的時候一模一樣兒的。她一個姑娘家,在軍營裏待了那麽些年,這是遭了多大的罪啊。哀家沒有好好照顧這孩子,你姐姐在九泉之下也要怪我。”說著拉住了皇帝的手,又是哭又是笑的就要去見她。

“她九死一生地逃出來,又在戰場上為國立了那樣大的功勳,隔了這麽久,她總算回到了宮裏,回到了我身邊。我要見她,要好好兒待她,以彌補這麽多年對她的虧欠!”

葉皇後一把拉住了她:“母後,她還醉著呢,知道什麽呢?等她醒過來,現在咱們隻知道明殊是個女子,究竟她是不是陽羨姐姐的女兒,總要等她醒了過來,咱們再好細細地問。”

可是太後哪裏等得,一個勁兒要馬上見人。

天色已晚,太後年歲大了,人又太激動,皇帝哪敢讓老母親這樣趕去見明殊,隻得派了軟轎,命人將明殊給悄悄兒抬過來。

葉皇後又問:“陛下,不管明殊是不是陽羨姐姐的孩子,女扮男裝混在軍營三四載,已是欺君之大罪,您可想好了,若她不是衛明珠,隻是巧合之下與衛明珠容貌年紀像了幾分,您會如何處置她?”

太後不樂意聽:“怎麽可能不是?天底下哪就會有這樣的巧合?她必定是的!”

葉皇後隻得柔聲安撫了幾句,將太後心口那股氣抹平了些,又回身望著皇帝。

皇帝怔然半晌,突然笑起來:“若隻是巧合,朕一定會很失望……不過,即便她不是,這幾年她在青州、雲州救聞懷瑾,救阿泰,斬也速失裏的功勞總不是假的,更不是巧合。隻其中一件功勞便足以抵得她的欺君之過。她是個了不起的英雄,朕非但不會治她的罪,還要大大的封賞她。隻是既然確定她是女子,便不好再回軍營領兵。皇後,福柔年紀小,上頭哥哥們各有各的事兒,福寧又早早嫁了人,她在宮裏可正缺個可心的姐姐。你介不介意咱們再多個女兒?”

葉皇後笑彎了雙眼,將手輕輕放在皇帝的手背上,看著他的雙眼滿是敬慕和愛意:“陛下所思正是妾身所念。福柔一向對明將軍親善,早年還吵吵著要嫁給她呢。她們日後一定會相處的好。”

明殊從昏睡中醒過來,入目是一襲天水碧鑲銀紅紗的帳頂,身下是柔軟沁涼絲滑的綢被。她一驚,伸手在胸口摸了摸,鱗甲還好好兒穿著,這邊剛鬆了一口氣,視線中卻突然出現一張笑得慈眉善目的臉,還不停地向她靠近。

“嚇!”明殊渾身打了個激靈,血液裏剩餘的那點酒氣悉數化為汗水逼出體外,她完全清醒了。還好反應得夠快,在自己手臂揮出去之前,強行收了回來。

要是這一下子打實了,那人說不定要被她打飛出去,那樣,她身上的罪可比欺君還要嚴重十分。

明殊出了一身冷汗,她連忙起身要下床給太後請罪,卻被太後壓在肩頭,溫柔而強硬地阻止了。

“好孩子,你辛苦了,再躺一會兒。哀家叫了太醫院院正在外頭,你既醒了,便叫他進來與你診脈。”

“太後娘娘,微臣……”

“噓!”太後豎起一根食指,輕輕放在唇前,滿眼的溫和:“哀家聽皇上說了,你身上舊傷未愈又添新傷,為國為民,舍身忘死。”太後雙目濕~潤,輕輕拍著她的手背,就像在哄自己生病的孩子,“哀家心疼的很呢。”

等須發皆白的院正大人親自診過了脈,太後親領了他在外殿開方。

明殊這口氣還沒喘勻,就見皇後挺著肚子,儀態萬方地走過來,神情自如地坐在了方才太後坐著的地方。

明殊:“……”

“你不用起來,就躺著說話吧。”

“臣惶惑,這與禮不合。”明殊不待皇後伸手,迅速挺身自床~上躍起,鞋也來不及穿,人已經跪在了皇後的身前。

“微臣拜見皇後娘娘。”

“快起來吧,這裏並沒有外人,你我之間無需這麽多禮。”皇後笑眯眯地看著她,親手扶她起來,“本宮知道明殊是女兒身,這沒什麽。”

明殊渾身一震,手再次摸上了身上的鱗甲,額上滲出細密的冷汗。

“就算你穿了掩飾身形的鱗甲,想要知道你到底是男人還是女人,其實也並不是那麽困難的事兒。”皇後看著明殊一臉的震驚惶恐不覺笑出聲來,“你看啊,宮裏的酒並不是那麽好喝的吧。”

明殊沒有說話,隻是雙膝跪地,將額頭鄭重地抵在向前的手背上:“罪犯欺君,罪臣無話可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