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薛易隻是揉了揉她的頭,笑著說:“你好好養身體,不急,十幾年都等下來了,不必急於這幾日。”
明殊知道他現在不想談這個,兄妹隔了那麽多年相認,這讓她心裏有說出來的滋味。
想想當年在桃花溪邊的偶遇,那個盡帶滄桑說不出年紀的假和尚,第一眼就說不清道不明的親切感,就算過了好幾年,也依舊清晰如昨。
想不到他真的就是自己嫡親的兄長,一切仿若做夢一樣,讓人覺得不真實。
那年,她從真定府一路向外逃,曾想過無數種可能,等到了京城,街上遇見了衛明蘭的車馬,聽見了京中人關於福慧郡主的種種消息,她才對自己真正的身世有了模糊的概念。在她這些年打聽來的消息裏,除了母親陽羨公主那頭的親眷,薛家已是片草不留。她以為自己會孤孤單單的過一輩子。
當時她能想到的自己最好的結局是,一切能真~相大白,重新獲得自己應得的身份,她就卸甲歸田,找處風景秀麗的地方終老。
也有可能無力改變一切,就在戰場上馬革裹屍,默默離去。
她一直覺得不歸身上有種神奇的親近感,像是有什麽在血脈裏互相呼應著。這幾年,光從無心她們對自己的照顧和行動中,她猜測著,不歸或許是定北軍某位逃出來的高級將領,也或許是薛家比較親近血脈的傳人,但沒有想到他會是自己一母同胞,早在十幾年前就因“謀逆”被誅的親兄長。
她不再孤單了,就好像浮萍身後依了座高山,整個人都踏實了下來。
薛易以不讓她過於激動為由,略坐了會便退了出來。
顧昀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後。
“我一直以為,你隻是定北軍的某個將校。”一直走到顧昀所居的院子裏,他才開了口,“隻是這麽多年,我翻遍了定北軍當年的名冊,也沒找出一個與你相像的人來,沒想到……”
“毒性不算烈,隻是為了趕回營中,搶父帥的屍骨,拖了太久的時間,以致毒入經絡骨髓,難以拔除。”薛易輕聲說,“護著我逃出來的幾個兄弟,如今也剩不下幾個了。為了保命,師父幫我散盡內力,重塑筋骨,如常人一般活著是可以,但再也無法使用內力,我的力氣,或許還比不上一個普通的人。”
散盡內力,重塑筋骨是一件相當痛苦的事,那無異於將全身筋骨打碎了再重新粘合起來。
顧昀心性複雜地看著他:“所以你的容貌也有了變化。”
薛易摸了摸臉,笑了起來:“這樣不是更好嗎?”
當年薛家的少帥,一乘白馬,一杆銀槍,皎皎如月,灼灼如日,俊逸風流,美名傳遍江南江北,是大盛朝數一數二的美男子。如今的不歸和尚,緇衣芒鞋,華發早生,就是個落在人群尋不見的行腳僧人。
可是看著他平和的目光和安定的神態,顧昀將話又咽了回去。
或許對他來說,這不過就是一副皮囊,又有什麽差別呢?
等他了卻了心願,或許日後世間便再無薛易,隻有不歸了吧。
“你說的仇人,不是北戎人吧。”
“阿彌陀佛。”不歸輕輕說了一句,對顧昀行了
一禮,笑了笑,“京中對明殊的身份已經起疑,想來這次急召她回京便是要確認她的身份。”
顧昀聽了一驚:“怎麽會這麽快?”
不歸搖了搖頭道:“不快,不快,天道自有公平,水落自然石出。衛家瞞天過海隻是一時,瞞不了一世。”他笑起來的時候,眼角的細紋堆積起來,看起來很有幾分滄桑,但再一看,那眼中光芒閃爍,似繁星點點,滄桑又化為了戲謔和孩童似的頑皮。
“如今正是給她正名的好機會。”他說,“恰逢她立了不世之功,北戎汗王一死,少不得那裏又要亂個二三十年,咱們再推上一把,北戎能安靜個四五十年或是七八十年也說不定。待她回去,”不歸拉起了顧昀的手,“請你好好照顧她。”
顧昀耳根微紅,抿著唇角,目光堅定地看著他:“請兄長放心。”
明殊在青州又好好養了幾日,聚集在蒼嵐山的北戎部族在也速失裏的人頭掛出來的當日,便漸漸散去了。北戎自立的新汗與跟他一起舉事的北戎王庭貴族們還有許多勢力劃分權力劃定的事沒有完成。使團中一部分人將由青州軍護送進京遞交國書,另一部份則催著不歸跟他們回去,好幫著新汗的長子搶功定位。
不歸與昭王,顧昀,葉榛等人秘議了兩天,才與戀戀不舍的明殊告別。
“用不了半年,你我便可在京中相會。”不歸將明殊手上的菩提子拿下來,將其中一顆輕輕撚了撚,堅硬的菩提子佛珠裂開來,露出裏麵一顆小小的玉珠,上頭刻著一個“薛”,一個“陽”。
“這是當年母親~親手磨的珠子,一共五顆,就串在這串佛珠裏,你回去後,若是……”他沉默了片刻,笑了笑說,“這珠子,隻有你外祖母見過。若有疑問,給她看就是了。”
“?!”
“你的事,京中已有察覺,”不歸說,“倒也不必擔心,即便你有欺君之嫌,也速失裏的人頭也足夠將功補過。隻要確定了你是真正的薛家遺孤,看誰敢定你的欺君之罪。”不歸的笑容有些冷。
“這是他們欠了我們薛家,欠了你的。”
在青州等得屁~股上都長了毛了京中使臣終於見到了聖命要見的宣威將軍,差點沒哭出聲兒來。昭王特地撥了三百精兵做護衛,兼送北戎使臣與他們一道回京城去。
路上緊趕慢趕著也走了近十天,使臣團才到了京城外。
明殊力斬北戎汗王也速失裏的消息早已傳到京中,令皇帝龍心大悅,連下數旨,褒獎明殊,顧昀,及青雲兩州將士,因聽說明殊在敵軍重圍中力竭引動舊傷,把宮裏嚇得夠嗆。若不是帝後攔著,太後娘娘差點就要命人備輦,親自到青州去。
不管京中怎麽鬧騰,明殊一行總算是回來了。
因為有明殊捧著北戎王的頭顱來,北戎新汗的使臣團特地跟他們隔了半日的路程以免尷尬。提前得了消息,皇帝指了太子開玄武門相迎。一時間,京中可以說是萬人空巷,城門內外來了數萬民眾,守在禁軍分出的界限外,引頸而盼。
遠遠的馬隊剛出現在人們的視野中,就引動了山呼海嘯一般的歡呼聲。
旌旗如潮,分赤黃玄藍四色分列,旗下
一員小將,玄盔銀甲,其姿如鬆,帶著三百精卒出現在了人們的眼前。
“萬勝!萬勝!萬勝!”
這是軍中將士們出征前呼喊的口號,代表著一往無前的必勝決心,從平民百姓口中齊聲呼喝而出,拚盡全力,老幼男女,尖細粗嘎,並不如軍中那樣齊整洪亮,卻更有一種直入人心的震撼。
聲聲如浪衝擊著人們的心髒,那一刻,不管是高低貴賤,都隻是一朵浪花,隨著這巨浪起伏,傾泄體內喧囂不盡的力量。
那響遏行雲的歡呼自城外傳到城內,由城內傳至宮牆。就算是在幽深的後宮,也似乎可以聽見那連綿不絕的聲音。
太後坐立不安,手扶著宮門向北遠眺,皇後在旁扶著她,容光煥發,滿心滿麵的歡喜。
數百年來,北戎與中原的衝突不斷,曆代君王與北戎打打和和,和和打打,不知動了多少勞力軍力,也有那國力軟弱,以宗室女甚至皇女遠嫁求和的,血淚不知幾許,卻依舊無法換得邊境幾日安寧。前些日子,她收到來自青州的奏報,那北戎的汗王竟然敢向大盛提出要皇帝嫡公主嫁往北戎。皇帝的嫡公主啊,如今隻剩下福柔一個未嫁的,若大盛向前朝那樣軟弱不堪,皇帝如史上曾有的昏聵懦弱之主,她的福柔豈不是要為此犧牲自己一輩子的幸福?
可如今好了,那個狂妄的汗王被宣威將軍砍下了腦袋,而北戎王帳被他們自己人掀了個個兒,元氣大傷,威勇不再,邊境因此至少能再太平好幾十年,這是她的福氣,是皇帝的福氣,更是大盛千萬子民的福氣。
“你說他們現在到哪兒了?”太後的目光亮得驚人,偌大年紀,穿著厚重的九重鳳袍卻像絲毫感受不到重量一樣,一個早上,在宮門處轉了不知幾個來回,看的女官們一陣陣心驚肉跳。
“不急,母後,不急。”皇後一手扶著她,一手摸了摸已經膨出許多的肚腹,站的久了,腰有些酸,肚子裏的孩子也總是踢她表達自己的抗議。不過皇後並不在意,反而心中充滿了欣喜。這一下下的,力氣這麽大,一定是個健康又活潑的孩子。
“哀家怎麽能不急啊。”太後接過身邊女官遞上來的絲帕,按了按有些汗濕的額角,“都這麽久了,怎麽還沒到,怎麽還沒到?”
“聽說半城人都出去迎接宣威將軍……獻北戎汗首級,人山人海的,怕是沒那麽快。”青汐笑著說。
“有太子殿下親迎,文武百官相隨,宣威將軍入了城還要先上金殿拜見陛下,奴婢已經叫人到前頭打聽了,將軍一入宮,立刻就有回信兒的。太後娘娘您先坐一會,喝口茶吧。”青果招了招手,叫人端了兩把鬆鶴遐齡的圈椅過來,擺上了錦墊,和青汐一邊一個,勸著太後和皇後都坐了下來。
一個年歲大了,一個正懷著身孕,哪個也經不起這樣折騰啊。
青汐和青果本就是親姐妹倆,一個是近身侍候太後的,一個是皇後的心腹,自然心有靈犀,也都清楚這娘兒倆一大早的亂轉悠究竟是為了什麽。
發酸的後背抵上柔軟的錦墊,皇後輕輕閉上眼,發出滿足似的喟歎聲。
“是啊,母後,都這麽些年了,咱們不急,不急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