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母親
這兩個字所蘊含的意義,大概也隻是身為當事者的明殊才能體會透徹。
“謝謝。”她站起身,十分恭敬地向安陽長公主行禮致謝。
“論起來,你該叫我一聲姨母。”安陽長公主看著她,眼神微恍了恍,以前怎麽沒有發現,這個孩子與陽羨姐姐年輕的時候頗有幾分相似呢?
不過再怎麽看,麵前這孩子都是一個英俊的男孩子,身材,體形,神情,相貌,周身散發出來的氣質,都看不出這是個姑娘家啊!
“你……真的是?”盡管知道宮裏已經驗明了正身,她還是忍不住將自己的疑問說了出來。
“是。”明殊沒有猶豫。
“這可真是……”半點也看不出來。
當然,若能看出來,她也沒辦法在軍營那種地方一待數年而無人發覺了。
這種本事當真一點不會讓人羨慕向往。
看她在軍中的行~事,骨子裏頭,或許就如個男兒一樣剛硬。安陽長公主再怎麽受過磨難,也不過是心靈上的孤寂和苦痛。身為先帝疼愛的女兒,就算她孤獨地守著青燈古佛捱日子的時候,衣食用度也沒人敢有克扣。所以她無法想像明殊從衛家逃出來之後,四處流浪躲藏的日子過得是如何艱難。
她與陽羨親厚,對陽羨留下來的女兒自然也有更深一些的牽絆和親近感。隻是這孩子到底不是在她眼前長大的,說親厚,也總隔著一層。她們雙方都小心保持著一定的距離,試探著靠近,靠近著試探,然而近二十年的歲月帶給她們的不止是感情上的疏遠,更是生活,思想,觀念等等之間巨大的差距。
安陽長公主也想將這孩子摟入懷裏,抱著痛哭一場,以追憶逝去的親人和愛情。聽她用柔軟的聲音叫自己一聲“姨母”,向她吐一吐這一路所受過的苦難,尋求她的庇護和安慰。
然而麵前言行舉止外形皆如男兒的外甥女遠比她所能想像的更加堅強,並不肯將內心的軟弱一麵翻出來,周身套著固若金湯的外殼,叫她無從下手。
所以她也隻能保持表麵的平靜,試著換種方式與她這位比一般男兒更強悍的外甥女交流。
她如今不止是明殊的姨母,更是顧昀的母親,在她的心裏,無論是誰,都沒辦不法越過自己的兒子。所以她單刀直入,沒有半分拐彎抹角的意思。
“阿昀對我說過你的事。”
明殊不自覺地挺直了脊背,平放在膝蓋上的雙手也下意識地攥了起來。
“不過那時候,他並未對我言明你是女子之事。”安陽長公主直視明殊的雙眼,沉聲問道,“現在我隻想知道,阿昀他,到底知不知道你的真實身份?”
他知道你是女子嗎?還是你也瞞著他,他其實真的是斷袖?
明殊沒有半點猶豫,語氣果斷而堅決:“他那時並不知道我的真實身份,”眼見著安陽長公主麵色發白,她沒有停頓地說下去,“不過他猜出了我是女子的事。”
一口氣提在胸口,此刻終於可以放下了。長公主暗暗長籲了口氣,多日堵在喉間的那口濁氣隨著明殊這句話而消散無蹤。
此時此刻,她心中的念頭竟然是,隻要不是斷袖就好,哪怕喜歡上的是這樣一個不平凡的姑娘,似乎也沒有什麽是不可以接受的了。
這個念頭一起,安陽長公主
立刻明白了兒子當時的險惡用心。
那時他還不知道自己心儀的姑娘其實才是薛靖和陽羨公主的孩子,那時的明殊,隻是一個艱苦隱瞞著自己的身份來曆,拚死拚活,舍生忘死、為國為民流血流汗的,值得他尊敬和愛慕的奇女子。以長公主對他的期許和疼愛,這樣出身,俗世所不能容的女孩子根本不可能被長公主接受。他便索性讓母親以為自己是個真正的,無法改變的斷袖,孤注一擲,破釜沉舟,讓母親灰心,絕望,乃至心死。等到有一天,明殊能恢複女兒身的時候,以長公主的性子,非但不會再阻止他們,說不定還要痛哭流涕地感激上蒼,兒子原來還是沒有走上歧路,可以正常地娶個女子回來為顧家傳宗接代。
安陽長公主銀牙咬得咯吱響,手拍著扶手恨恨地罵了一句:“這個兔崽子,居然連我也敢戲耍。”
明殊眨了眨眼睛,並不明白長公主的意思是什麽。不過她很機靈的閉著嘴,裝做自己什麽也沒聽見。
雖然對兒子的小狡猾感到又好氣又可笑,但不可否認的是,這樣的手段當真達到了他預想中的效果。安陽長公主在聽到明殊是個女子的消息時,第一時間竟然不是懷疑和好奇,不是去探聽衛家姐妹相易,追殺與逃亡,藏匿與建功等等自帶大盆狗血的故事細節,而是又驚又喜地想到,太好了,我兒子他不是個真斷袖,他喜歡的其實是個姑娘。
再之後,她才慢慢回過味兒來,這個讓他兒子差點變成斷袖的女子,竟然跟自己之間也有割不斷的血脈之情。那是陽羨姐姐留在世間唯一的骨血了,是她真正的姨侄女兒,而不是衛明蘭那個自以為是,目光短淺又愚笨的假貨。
當認識到這點時,那些尋常貴婦人們看不順眼的強勢,殺戮,蠻力,和與無數軍漢一道廝混,洗不白的名聲便成了有理可循,血脈相承的血性,成了薛家女兒果然就應該是這樣頂天立地,不輸男兒的英雄,俯仰無愧天地的好漢,這樣奇怪的認知。
她是長公主殿下,曾親眼見過薛靖與陽羨公主當年也算驚天動地的愛情。骨子裏堅韌無比,從不以女人的軟弱要求自己的陽羨,與一往無前,雖千萬人吾往矣的薛靖,的確會生出這樣出色而超群的孩子來。
這樣的孩子是自己兒子心慕的對象,隻有這樣出色的,不流俗的女子,才能配得上她英勇無畏,在她心裏也是舉世無雙的兒子吧。
也隻有她的兒子,同樣優秀出色,令北人聞風喪膽的慶平侯顧昀,才配得上這樣舉世無雙的女兒。
“你以後有什麽打算?”安陽長公主心中不管如何激動,麵上卻依舊是平靜無波的表情。這裏並沒有外人,可是她多年的獨處已經讓她習慣性地帶上麵紗,隻有在她一個人的時候,才會允許自己稍稍放縱一下壓抑已久的感情。
明殊垂目不言。
“我聽皇後說了你的事。”安陽長公主依舊穩穩地坐在那裏,她不止是要為皇後做說客,更是為自己為顧昀做說客,“衛家已經做了處置,一切都照著你的意思辦了。你是個重情重義的人,隻究首惡,餘從皆免,這樣也好,不會在朝堂之上掀起太大的波瀾。隻是為什麽不肯向天下表露你的身份,不肯認祖歸宗,不肯接受皇上給你的封號?你要知道,公主之女最高也不過封郡君,皇兄特旨要封你為公主,一應尊享與他自己的女兒相同,莫不是你還有哪裏不滿?”
明殊搖搖頭:“並不敢有不滿。隻是父兄冤屈未明,定北軍汙名未淨,我又上哪兒去認祖歸宗呢?”
安陽長公主默然片刻,沉沉歎了一口氣:“你該知道,當年的案子是先帝所定,牽連之廣,舉世皆驚。除了九泉之下的父皇,這世間之人有誰不知道當年定北軍和你父親的冤枉。但是,此事太過重大,一旦翻案,先帝千秋盛名受損,黃泉之下難安。”
明殊冷笑了一聲。
“你別這樣。”安陽長公主摸了摸自己的額角,“那位也是你親外祖父。我的夫君和公公,不過就是為薛帥說了一句公道話,也屈死了,顧家滿門受累,隻留下了我……我也恨過,恨不念親情的父皇,恨不顧妻兒的駙馬,恨牽累親朋的你的父親,可是時至今日,我依然不能將這股恨意對外人說出來。你知道為什麽嗎?”
“因為那個人是我的父親,是皇上的父親,我們不能恨,不敢恨。皇上可以為定北軍翻案,但他全了忠義之時,也是大不孝,大不敬。所帶來的後果或許會令朝野動**,時局生變。所以他也隻能忍著,你別怨他。”
明殊說:“並不敢怨恨舅舅,皇上對我,對定北軍的遺屬故眷已經算是開恩。否則我也走不到今天,或許會將自己的身份一直瞞到死的那日。”
“呸,小孩子家家,又在軍伍之中,沒事少說這些不吉利的字眼兒。”
“你總不能一直這樣下去。難不成你父兄一天不平~反,你便一天不肯脫了軍甲,換上紅妝,過你正常該過的日子了?”
明殊看著長公主,雖然沒有開口回應,但目光堅定澄澈,已經給了她最肯定的答複。
“傻孩子!”安陽長公主再也忍不住,伸出長長的手指在明殊的額角戳了一記,“你是你父母留在這世間最後一點血脈了,是薛家唯一的一點希望。若知道你會這樣,你爹娘在下頭能安心?”
“需知這世上做父母的都是一樣的。隻要他們認為是為子女好的事,便可不惜一切,不顧一切地去做。”安陽長公主說的很慢,很真誠,也很認真。
“當年你~娘拋下你,追尋你父而去,但她臨去之前,也千方百計將你送走,送到了她以為這世上最安全之處。雖然她所托非人,但不可否認的是,她的確是為你做了周全的考慮之後才走的。”
明殊點頭:“我明白,我從來沒有怨過她。”
安陽長公主想了想,又說:“其實換成是我,所做的事,也與你母親一樣。隻不過,她死了,我沒死成。我等到今天等了許多年,所以對曾經失去過的格外珍視。於我而言,這世上不會再有比他更重要的人,所以我希望他可以遂心,可以順意,可以心想事成。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應當能理解我的意思。”
明殊的雙眸驀然睜大,安陽長公主這句話裏潛藏的意思,令她震驚不已。
“您是說……”
安陽長公主理了理自己並未鬆開的鬢發,對她傲然一笑。
“是的,阿昀是我的親生骨肉。跟當年你母親所做的一樣。為了保住他,我尋了個年紀相近的孩子將他從顧家換出來,悄悄送到了駙馬信任的同袍家裏。我比你母親幸運,所托付的是天底下最守信諾的人,他幫我細心將阿昀照看長大,最後讓阿昀回到我的身邊。我一輩子都會念著他的恩情,將來也會同樣照看著他的子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