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靖山沒有說話,轉頭朝身後的轎子望去。

轎簾已然放下,轎子被幾名轎夫穩穩抬著,簾子沒有一絲晃動,仿佛不曾掀起來過。

這件事裏最委屈的那個人,不僅沒有埋怨,還給出了一個十分體麵的建議。

這個經由媒人牽線的姑娘,原本隻不過會成為他名義上的妻子。

可現在想來,和這樣的人共度一生,和和氣氣,不吵不鬧,似乎也還不錯。

穆靖山目光停留一瞬,隨即便打了個手勢讓人先帶小廝去醫治,自己則駕馬回到原先的位置。

樂聲再次響起,儀仗隊繼續前行。

接下來,一路都很順利,隻是前行的速度比先前快了不少。

轎子在將軍府大門外停下,外頭熱鬧極了,翁青檸卻心如止水。

上輩子她對這門婚事就沒抱什麽期待,隻是不反對,不討厭。

如今經過那三十年的折磨後,她對夫妻生活甚至隱隱有了些抗拒。

何況婚禮從來不是什麽輕鬆事,不說從早到晚滴水不得進,光是這一頭的首飾都壓得她脖子疼。

下了花轎,翁青檸手中被塞進來一方紅綢,她跟著紅綢的牽引往前走,跨過火盆的間隙,她瞧見有人靠近穆靖山,有低語聲淹沒在喧鬧中。

估摸著是方才帶那小廝離開的人回來了,此刻或許已經查明了那夥山賊的下落。

果然,紅綢的另一端,穆靖山腳步一頓。

這會兒已入了將軍府,翁青檸也算了卻一樁心事,見狀便率先開口道:“人命關天,少將軍先去救人吧。”

左右她不提,穆靖山也還是會去的,倒不如由她領了這份人情。

穆靖山聽了這話微微一怔,心下是有幾分感激的,他將紅綢的另一端交到翁青檸手裏,也沒多說什麽,就帶著人匆忙離開。

穆靖山的突然離開讓在場的賓客瞬間不知所措,紛紛低頭議論開來。

翁青檸蓋著蓋頭,視線有限,不能看到全場,隻覺得耳邊都是嗡嗡聲,吵得她頭愈發疼了。

沒多久,就有賓客坐不住,找人打探情況,不停有人打她身邊經過,推推搡搡,得虧有幾個陪嫁丫鬟護在她身邊,她才不至於被推倒。

翁青檸皺了皺眉,穆靖山一句話沒留下就走,確實容易出亂子,可穆家看著竟像是連個應急的處置章程都沒有的樣子。

好一會兒,才有個威嚴厚重的聲音出來維持場麵,應當是穆靖山的父親定遠將軍穆忠。

翁青檸就這麽呆立在一旁,老半天總算有人想起她了。

“弟妹對不住,老三有要緊事非走不可,委屈你了,我先帶你去後院休息一下。”

穆靖山在家中排行第三,前頭有個嫡親的大哥,隻是成親不久便戰死沙場,能這麽稱呼她的,想必是那位遺孀楚氏了。

翁青檸禮貌道謝:“有勞大嫂帶路。”

一行人跟著楚氏往內院走。

楚氏原就憐惜翁青檸大婚當日被丟下,不曾想三弟妹如此好說話,不覺越發心疼起來:

“老三今日太不像話,弟妹且放心,公爹已經發了話,待他回來,定要狠狠收拾他一頓的。”

這話翁青檸是信的。

上輩子穆家便對她百般愧疚,反複道歉自不必說,彩禮也不曾收回,隻說是對她的補償,還將穆靖山提到翁家狠狠地打了一頓。

重來一回,她倒是沒在迎親途中被丟下了,然而穆靖山或許注定是逃不過這一頓打,想到這裏翁青檸不由替穆靖山默哀了一瞬。

楚氏一路將穆靖山數落了一通,她孀居多年,很是能理解個中滋味,自要先幫著罵幾句好叫翁青檸消消氣。

但嫁入將門,便是沒有今日之事,丈夫離開數月數年也是常有的,甚至有可能像她與老大這般天人永隔,她們這些夫人需得更看開些。

隻見她拉過翁青檸的手寬慰道:“老三是個鋸了嘴的悶葫蘆,平日裏就不聲不響的,公爹都經常被他氣得夠嗆。

你也別怪他不跟你解釋,今兒這事就連公爹都是從侍從嘴裏知道的。”

不對她說尚可理解,連公爹也不說,翁青檸很是詫異:“那少將軍平日裏是不同大家說話嗎?”

“閑聊是沒有的,隻是有事說事,按以往來說,今兒這事也是會和公爹說一聲的。

我想此事定然十萬火急,他才走得那樣急,隻得打發侍從來和公爹細說。”楚氏看出她的顧慮,笑道:

“你別擔心,他們穆家的男人都是頂好相處的,沒那些彎彎繞繞,隻是說話直來直去罷了,過些時日你就明白……哎,當心!”

楚氏正說在興頭上,回頭看了眼路,就瞧見拐角處衝出來一團灰影,與翁青檸撞了個滿懷。

那衝擊力太大,險些將翁青檸撞倒在地。

絳香與另一名陪嫁丫鬟丁香,一左一右將人牢牢扶住。

楚氏吃了一驚,趕忙關切道:“都沒事吧?”

“姑娘沒事吧,可有撞到哪兒?”絳香滿臉擔憂,“有不舒服可一定不能忍著。”

丁香一把將人推開,啐道:“怎麽看路的,一點規矩沒有,衝撞了我家姑娘也不知道賠不是。”

翁青檸沒瞧清楚人,隻聽到一個細弱蚊蠅的聲音小心翼翼道:“對,對不起。”

聽聲音是個五六歲的女孩兒。

她方才就感覺到撞到她的身體十分瘦小,灰撲撲的一團,撞到的又恰是肚子上的軟肉,其實並不太疼,又見對方是個小女孩,態度不自覺軟了下來:

“無妨,以後走路仔細些便是,你可有撞疼了?”

小女孩聽翁青檸一問,聲音稍稍大了些:“不,不疼的。”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楚氏連著說了兩遍,長出一口氣,又輕輕地拍了拍翁青檸的手:

“這蓋頭蓋著你都瞧不著前頭,走路實在不便,老三這一走也不知要什麽時候回來,總不能讓你一直蓋著。

依我看不如先拿下來,回頭再重新給你們補辦一場可好?”

翁青檸也有這個意思,隻是這話由她提出就不夠妥帖,楚氏說出來卻正合她的心意。

取了蓋頭,翁青檸才看清楚小姑娘的模樣,泛黃的臉頰,枯黃的發絲,瘦小的身軀套在不合身的舊衣內顯得越發瘦弱,唯有一雙眼睛又大又亮,燦若星辰。

翁青檸看著那雙眼睛驀地鼻頭一酸,她的呦呦也有這麽一雙眼睛。

小姑娘看到她的瞬間眼睛一亮,裏頭仿佛有星星閃過,瞧見翁青檸也在看她,小姑娘很快便藏到楚氏身後去了,但卻又禁不住好奇,探出一個小腦袋。

這幅模樣,倒不像是丫鬟了。

翁青檸雙眼滿是疑惑地看向楚氏:“大嫂,這位是?”

楚氏將小姑娘從身後拉出來:“是老幺,府裏的五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