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去問過,那個叫孫二的跑堂的,臉上帶笑和我說:“老板一定是有急事走了,我們還等著他們回來成親呢。”
“若是……若是你們老板不會回來了呢?也許……死了呢?”
那孫二頓時拉下臉來攆我:“這位客官真是不會說話,我們老板隻是暫時不在而已,他們一定會回來的,我夫人的兒子還等著叫老板幹娘呢……”
我站在同福酒店門口,眼底隱有淚光,我揚頭看著那塊刻著“同福酒店”的匾額,心中酸楚發酵。
天開始下雪,雪花飄揚,一片一片滴落下來,這是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我怔怔站在雪地裏,周圍跑動的人群像是被銷了音,向芸晚,為何這大半年過去了,我卻不能忘卻你分毫呢,為什麽我會覺得,日子慢慢流淌,我卻將你記得更加清楚。
我站了許久,卻忽然聽得有人叫我,一柄油紙傘不知何時遮在我的頭頂,那孫二氣鼓鼓舉著油紙傘,嗓門很大的嚷道:“客官,你是白癡嗎?下這麽大的雪你都不躲一躲?”
我勉強朝著那孫二笑了笑,那孫二將那柄油紙傘遞到我手裏,轉身去扶站在一旁的女子,那女子想必就是他的夫人,孫二小心翼翼扶著他的夫人從我身邊經過,我站在雪地裏,久久凝望。
次年四月,孫二的夫人誕下一女,名叫孫盼歸,我心中明白,盼歸盼歸,他們仍舊在盼他們的老板歸來。而至此時,大月氏都城人人得知,同福酒店的夥計重情重義,老板未歸多時,卻仍舊念及老板舊情,酒店一應物什,除去他們工錢和必要開支,其餘利銀全部為其老板存在商號,有人諷之,卻無一不得眾人唾罵。
次年九月,蘇硯辭替我生下一子,我替他取名許諾。許諾自生下來便被立為世子,將來繼承大月氏王位,而我堂堂大月氏王上,此生隻得一個王妃。由來帝王,後宮佳麗三千,脂粉無數,但弱水三千,我隻取一瓢飲。
我並不貪戀女色,我把畢生悉數精力,全部用在練兵之上,我要訓練出一支以一敵百的精銳之師,我希望能在我有生之年打一場勝仗,我做著大夢,夢想有朝一日,我大月氏的將士揮軍殺入中原,將楚徹的頭顱取下來,去祭奠向芸晚的在天之靈。
我夢想著,有朝一日,我不為稱王天下,隻為這麽一個心願。
但連許諾都知道,我這個夢想,是多麽的幼稚。
時光荏苒,又過三年,蘇硯辭再為我生下一子,我替他取名許念之。那時,向芸晚份上的青草已經猛長了起來,我並沒有叫人去替他收拾,我大約隻是想讓自己明白,向芸晚她已經死了,那墳堆裏隻是她的一副骸骨而已。
而這些年來,唯一不變的有兩件事,一是同福酒店大門口的畫像年年如斯,二是大楚每年都派遣使臣前來請我上大楚朝賀共襄盛舉。我曾起誓,我許言有生之年,除非是大月氏士兵揮軍中原,我許言絕不踏入大楚一步,因為我知道,楚徹他心底一直在等著,等著我去大楚告訴他,向芸晚並沒有死去,他在等著向芸晚回去。
楚徹真是可笑,向芸晚早已經死了,正是被他楚徹親手逼死的!
我漸漸的老了,連自己最喜愛的圍獵也不想去了,蘇硯辭總是勸我要多走動,但我明白,少了雄心壯誌的我,身體已是江河日下,我早已經清楚,我有生之年,是不可能讓大月氏的士兵打敗大楚士兵,即便是我不吃不喝不睡,也無法完成這個夢想。
我漸漸的疏於朝政,許諾漸漸的成為能獨當一麵的君王了,我心裏也終於輕鬆來,我背了這麽些年的擔子,我緊繃了這麽些年的神經,終於可以鬆一鬆,而此時,傳來大楚皇帝楚徹駕崩的消息。
原來一恍然,已經過去二十年了。
同福酒店的大門口仍舊還是那兩幅畫像,孫二都長了好長的胡子了,他夫人春桃又替孫二生了兩個兒子,餘大頭的夫人也替餘大頭再生了一個女兒,周勝一家也是其樂融融,有一次孫二不小心說快了嘴,他說商號的銀子都快有一百萬兩了,可是老板為什麽還不回來……
許諾十八歲大婚,娶了孫二的女兒孫盼歸,那時孫二才知道,常去同福酒店照顧他生意的竟然是大月氏我王上,我一笑置之,前塵舊事,我並不再提及,我並不想說出來,我來同福酒店的原因,隻是任由孫二自誇,說是因為同福酒店的菜味道一絕。
及至我五十歲,我再沒有了精力走下去,便將王位傳給了許諾,而彼時我倍感心力交瘁,便讓許諾和許念之陪我去了一趟大楚,去大楚路途遙遠,待到大楚時,已經是來年的春天,大楚皇帝楚殤帶我去了楚徹的陵墓。
幾十年的恩怨情仇糾葛,我站在他墓前,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這幾十年來我一直在想,為何當年楚徹竟然可以那般絕情,為何當年楚徹不肯放下江山,陪著向芸晚,給她一段她想要的人生,一切有為法,皆是命中注定,楚徹嚐到了人生的苦果,我亦如此。
這一趟大楚之行,仿佛是耗光了我所有的精力,待回到大月氏時,我便一病不起,湯藥度日,我自知來日無多。臥病之時,我常在恍惚間聽見蘇硯辭小聲的啜泣,我心中愧疚,我這一生,著實欠她許多,但我已無力償還,隻待來生,我們幹幹淨淨相遇,平平凡凡相愛,我不是大月氏王,她不是相國之女。
臨走之前的那一日,我起了個大早,踩著大雪,我去了向芸晚的陵墓,冬日大雪早已經將墳頭遮掩,我坐在她墓前和她說了許久的話,大雪漸漸停了下來,天漸漸放晴,我望著天幕,緩緩扯出一抹笑來。
那是我此生最後一抹笑顏,那亦是我,這往後幾十年裏,笑得最舒心的一回。我命於此,人世悲歡離合也好,愛恨情仇糾葛也罷,隻要一度那奈何橋,喝過那孟婆湯,到得忘川彼岸,便全部遺忘掉了。
我輕輕閉上眼,蒼天,細雪,見證此生。